陰判
陰判
明玥知道她的疑問,低眉輕輕搖頭:我來這里也沒多久,只聽說原先的黃泉路,洪流急湍,血泉泱泱,分不清是黑還是紅,唯有極其狹窄的小路可通鬼魂,毗鄰奈何橋、血盆苦界,原先的城門比現(xiàn)在要氣派的多,玉樓金闕,層樓疊榭,陰差勾判不斷催著張望人間的鬼,管的十分嚴格。 那現(xiàn)在? 黃泉路被黃沙填平,陰差勾判不知所蹤,人來越過荒沙在這里駐扎生根,與百鬼共存,這天啊...明玥看向門外,就像瞎了一樣,妖魔邪祟在此橫行,神明也不再過路,這里都快成九幽之地了。 蘇題春從她眼中看到孤苦無望的凄楚,像個囚禁牢籠的飛鳥,逐漸在這里褪去了華麗的羽毛,飛翔成了最奢侈的愿望,就這樣周而復始。 顆顆星淚在明玥眼中閃爍,她悔不當初地苦笑:如果一切能重來,我一定去喝了孟婆湯,也不茍且在此。 悲傷欲絕的明玥,忽然抓住她的手,淚眼朦朧地懇聲:題春,不要成為第二個我,不要相信段西官,你一定要放下仇恨,然后去投胎轉世,不然,你將會永遠都在這里,過著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明玥蔫蔫泣淚,似秋霜擊打的玉芙蓉,不見了昔日的光彩照人。 夜幕初升,門外寒霧凜凜,客棧里忽然來了很多人,明玥見此,抹了眼淚出來招呼。 客官,您輕坐。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月牙客棧的房客,他們笑容怪異,白皮陰面,其中有絲發(fā)脫落露頂?shù)睦险撸灿锌谘罋埲钡纳偻?,壯年男?..但唯獨不見女子。 哎,傻愣著干什么,還不過來招呼?其中一個男子朝她兇巴巴的喊道。 明玥忙出來打著圓場,箭步走到蘇題春跟前,使了個眼色:你上樓去。 蘇題春感覺到房中陰氣越來越重,噤聲,正欲邁步,明玥又抓住她的手:還住你原來那間,別走錯了。 明玥姐的手不涼,溫溫熱熱。 嗯 蘇題春疾步上樓,臨入門時,忍不住好奇朝下看了一眼,頓時嚇得面色慘白。 方才進來的幾個人,后腦處若隱若現(xiàn)飄著張牙舞爪的陰靈,脊梁骨如同樹瘤撐開人的皮囊,丑陋的青皮從裂縫中猙獰露出。 這些都是什么?她毛骨悚然。 城中萬家燈火,炊煙裊裊,夜幕繁星密布,如夢靜美。 而客棧中卻惡鬼鶴唳,戾鳴嘈雜,蘇題春聞聲恐寒,待在房中不敢露頭。 不知過了多久,客棧中聲音終于停止,明玥端著燈上樓,輕輕叩門。 蘇題春將門敞開一條縫,從縫中瞧人。 這就怕了? 蘇題春放下警戒,開門讓人進來:明玥姐不怕嗎? 明玥落栓,抬步上床歪躺在軟枕上,眉目在燭光中,變得溫柔嫵媚,像是一年春中最艷麗的薔薇。 她香帕掩口,輕輕打著哈欠:你進來找我究竟是為了什么? 蘇題春遲疑,猶豫片刻:我受劉主簿之托,問你的意思。 明玥微微詫然,眼皮上下忽閃,妖嬈的身姿慢慢平躺下去,幽幽吐嘆:讓他尋個正經女子,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聞聲,蘇題春徐步坐在床沿上,手摸向明玥的手腕:我看得出,你并非無情之人,既然沒有人鬼殊途之說,不如給他個機會。 明玥手腕擰轉,蔥指在她掌中畫著圈圈,諂笑:呵,小春兒,我跟你是一樣的,不人不鬼。 說完,她香臂撐在枕頭上,神色慵懶,又暗帶幾分傷情地看著搖曳紅燭:我一生遇到過無數(shù)男人,有玉樹臨風的少爺,有滿腹經綸的官員,也有跟我許下海誓山盟的浪子,最終都不過是過眼云煙,空夢一場。 聽聞她如此悲涼感嘆,蘇題春心中擁堵起苦悶,勸說:我雖不清楚你究竟經歷過什么,但劉主簿為人忠厚,不是那等朝三暮四之徒。 明玥不屑一笑,盯著她眼睛細瞧,將瞳仁當做鏡子般,摸臉照了照:都是皮囊的禍罷了。 剛看了一會,明玥眼色轉變,悠悠發(fā)笑:你終于在認真看我了。 蘇題春蹙眉:我不明白。 你以前看我的時候,總是沒由來很親近,說話也大膽,就像是通過我在看別人,而現(xiàn)在卻一板一眼,疏離得很,應該是分清了什么東西。 蘇題春收縮眼中不自主散發(fā)的冷光,頷首:是我嫂娘,她跟您有些相像。 容貌? 不,是骨子里的剛強,表面柔柔弱弱,但凡事心如明鏡,柔韌頑強。 明玥抬眸細看眼前人,發(fā)現(xiàn)她言行舉止間都有種超出常人的沉穩(wěn)和銳利之氣,內斂中帶著無法隱藏的鋒芒。 那她現(xiàn)在何處? 蘇題春看著自己雙手,悲傷的記憶如同亂花飛過眼前,聲音哀沉:她死在我懷里,我將隨身攜帶的東瀛刀與她合葬,埋在廬陽廣玉蘭樹林里。 走得可安詳?明玥問道。 安詳,她說終于不必再等我,這一程她先走,不管碧落黃泉,遲一些,再相見。 明玥捻著手帕,笑著的眼眸泛起淡紅洇濕:那就好,那應該已經投胎了,不會在這里受磨難。 蘇題春又問:奈何橋在何處? 這個你應該問澤沐。 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床上人長呼一口氣,似乎這話很難說清:過鬼門,踏黃泉,陰差吆喝吆喝催魂,鬼帥啫啫嗤嗤引路,陰判左手托簿,右手執(zhí)筆,報到亡靈答三問,一答生前事,二答絕命因,三答往何處,生死簿上勾姓名。 明玥聲音悲戚,猶如幽冥之氣,浮游在肌膚上,蘇題春只覺得周身直竄冷氣。 判官? 明玥嫣然淺笑,三分留情,腰身軟在床榻上。 那..那段西官呢?他究竟是何人? 明玥微微壓下眼眸,不露聲色地掩藏起薄發(fā)的仇恨:我不知道他是誰,但他一定比... 咯咯咯,門板劇烈晃蕩起來,房中茶碗青瓷盡數(shù)懸浮在半空中,忽然之間,掌控之力驟然卸去,呼啦啦跌碎一地,落栓的房門忽得震開,吱吱地左右搖擺。 明玥神色突變,面色慘白:他來了。 誰? 明玥不答,即刻出門,步伐匆忙亂雜,樓梯還沒走完,門外的人就已經毫無耐心,整個月牙客棧都開始顫抖。 明玥情色慌變,迅速打開門,朝著門外黑袍噗通跪倒:大人 我來接她。他不疾不徐地說。 明玥不敢抬頭直視,云鬢在倉皇中微微歪斜,害怕的口齒不斷哆嗦,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蘇題春忙步下樓,見到明玥嚇成這樣,主動走到段西官面前。 我跟你回去。 黑洞的骷髏眼盯著她分刻,率先轉身走了。 街上人群流竄,比以往更加熱鬧,聲音嘈雜中陰氣肆意流散,猶如冬日的冷意。 沒人在意身邊的段西官是何模樣,甚至沒有人駐足感到吃驚,蘇題春正欲開口,就聽到身后有人溫柔的叫她。 春兒 這聲音無比熟悉,像嫂娘那樣含情藏蜜,蘇題春下意識回眸,想要看清時,段西官滲人的手骨擋住她的眼睛。 不要回頭,任何人叫你,都不要答應。 為什么?她抬頭疑問。 段西官側眸,nongnong黑霧在窟窿中竄動,回道:不是人。 蘇題春恍然,重新看向眼前縹緲的人影,似乎聽到他們在竊喜,在密謀,在嘲諷.. 這些也都是鬼? 入夜之后,亡靈會從至陰之地出來玩耍,與百姓同樂,共享繁華。 呵,她嗤笑出聲,是嗎?那如果剛才我回頭了,會怎樣? 會成為他們,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永世囚困在這里,直到灰飛煙滅。他淡然地說著,語調平緩。 接下來的路,段西官抓著她的手,鬼影雖然從眼前挑釁地不斷滑過,卻不敢近身分毫,直直避開一條暢通無阻的夜路。 這讓她想起花朝節(jié)的場景,她不禁重復問道:你好像看得見。 這個不好說。 你究竟是誰,從何而來? 段西官緩了緩,才道:我從很遠的地方來,沒聞過花香,沒聽過鳥叫,沒看過青山綠水,沒嘗過酸甜苦辣,不過..他聲音忽而轉寒:我聞得到貪嗔癡苦,聽得見蒼生哀嚎,看得見魑魅魍魎,品得出血雨腥風。 他一字一句中都蘊藏著難以揣測的奧秘,莫說是百鬼聞風喪膽,就是蘇題春也止不住懼怕,瞳仁掙裂。 到了房中,段西官像昨日那樣抱著她,淳淳耳語說:睡吧 確實,有他在,連夢都不敢來驚擾她,但蘇題春仍止不住打寒顫。 他擁著她,沒有絲毫波瀾的聲音中,竟有幾分深情和些許惆悵:我知道你怕我,不要緊,我很快就會是你喜歡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