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靠近

    就是這個。

    永無止境的沉寂黑夜里，有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看起來另一個聲音似乎走近了些，打量他了一番：根本像是沒長大的雛雞崽嘛，你是不是被人騙了。

    不會吧。他進價比別的機器人便宜很多，算是贈品也

    送也沒人要怎么辦，你真不怕砸手里。

    呸呸呸。你不知道，現(xiàn)在有怪癖的顧客很多，說不定哪天就賣出去了。

    后面古怪嘻笑的語氣，洛里已經(jīng)不愿再回憶。他垂著頭沉默起來，藍色的眼眸也沾上陳舊而暗淡的色澤。

    尤蘭達察覺到他低落的情緒，問：他們沒有夸贊你？

    洛里輕輕搖了搖頭，低落的神情令尤蘭達想起小時候家里養(yǎng)的金毛犬，忍不住去摸摸他金黃的頭發(fā)。

    你是很好看的，相信我。她看著他的眼睛，認真的說：我第一次見你就這么覺得。

    洛里頓住了，睜大眼睛看著她，似乎很驚訝她會說這樣的話。

    尤蘭達站起來從中間書架的第三層抽出一本書，走到他旁邊坐下?，F(xiàn)在即使他們挨得很近，她也絲毫不怕了。

    我中學(xué)時選修過一門美學(xué)史。結(jié)課后老師送給我這本書，作為考取科目第一的獎勵。

    她把那本書攤開擺在兩人的中間，熟稔的翻到其中一頁。上面密密麻麻布滿了一種奇怪而方正的小字，洛里辨認了一下，應(yīng)該是東方大陸才會使用的文字。

    而尤蘭達好像對這種文字很熟悉，一目十行的讀著。洛里看著她未經(jīng)裝飾隨意鋪散在身后的柔順黑發(fā)，忽然想起來，她是有一部分東方血統(tǒng)的。母親或者父親，大概就是來自于那片遙遠的大陸。

    啊找到了。她開心地說，給洛里看，你知道嗎，在三千年前，幼態(tài)的美少年才是社會的主流審美呢。

    尤蘭達把手指在下角的一則插圖上，那里有一張幾千年前的照片。照片上的少年擁有白凈纖細的外表，墨色的瞳孔和頭發(fā)顯示著他的人種，頭發(fā)卻肆意的染成金色。他裸著上身，愜意的坐在海邊巖石上，神色自信而俊俏，似乎毫不在意地顯示自己在當(dāng)下審美已經(jīng)過于瘦弱的身形。

    這是當(dāng)時最紅的影星，是不是很好看？

    洛里盯著看了會兒，視線卻不自覺的轉(zhuǎn)移到她溫潤的手指上，思維也跟著被壓抑許久的欲望糾纏起來。

    我覺得你們很像呢。當(dāng)然，如果你露出這樣張揚的神色，會更好看。

    她這是在安慰自己嗎？洛里有那么一瞬短暫的凝滯，片刻后才重新反應(yīng)起來。他抬起頭，嘴唇卻差一點擦到尤蘭達近在咫尺的側(cè)頰原來他們已經(jīng)離得這樣近了，而尤蘭達自己沒有發(fā)覺嗎？他驚詫的想。

    還是說，她已經(jīng)不討厭他了？

    這個念頭輕盈地躍出來，或許已經(jīng)期盼太久，又生出了其他期待。洛里沒有自己想象中那樣欣喜若狂，但依舊感到前所未有的雀躍心臟那處悄然被一種嶄新的情緒脹滿，焦灼不安的嗡鳴被無聲容納，那些被它掩蓋住的東西也真切的露出原本面目。

    想牽住她的手，親吻甚至交媾，那種在浴室就誕生的想法，被他一直壓抑著的欲望，在此刻大不相同起來。

    尤蘭達眨著濕潤黑亮的眼眸看向他，正在等待他的回應(yīng)。洛里撫住砰砰直跳的胸口，如此鮮活的情感，幾乎令他有些無措。

    謝謝你，尤蘭達。

    他露出了尤蘭達喜歡的笑容，伸出手克制的擁抱她，他明白這是人類可以接受的禮節(jié)。

    尤蘭達果然沒有避開，甚至還輕輕拍了下他的脊背。

    她允許他留下來一起看那些碟片，其實他對其他的機器人并不感興趣，甚至說有些厭惡。但尤蘭達就坐在他旁邊，她身上熟悉又令人迷戀的氣息足夠令他耐下心來。

    視頻里也有尤蘭達的身影，她那時應(yīng)該比現(xiàn)在年輕幾歲，一張小臉稚氣未脫，穿著寬大的白色實驗服，對著鏡頭一副嚴肅的神情：

    第2次對話測試，測試人，尤蘭達。

    她的語氣一板一眼，和日常情形中完全不同。

    下一個鏡頭就給到了那個名為阿尼茨的機器人身上，他好像還不被允許從實驗倉里出來，周圍一圈都是密不透風(fēng)的艙壁和光感玻璃。

    外面的人輸入指令，令他脫離休眠狀態(tài)，然而藍色的眼眸依舊失焦般的垂著，像只被抽走靈魂的人偶。

    洛里看向尤蘭達，只見她緊緊的抱著手臂，也是極緊繃的神色，像是喚醒了什么不好的記憶。

    視頻里的尤蘭達走過去，把手貼在了旁邊的啟制器上，從她的手心向四周蔓延出漣漪般的光圈。培養(yǎng)倉內(nèi)的阿尼茨則像是接收到某種未名能量的指引，慢慢抬起頭，眼眸依舊沒有焦點，但卻像是在尋找什么，茫然而焦急的環(huán)視著。

    你好啊阿尼茨。

    尤蘭達的聲音不疾不徐的透過培養(yǎng)倉的視訊功能傳進去，她的神情和語氣已經(jīng)沒有剛才那么冷漠，像是閑聊那樣輕松：今天過得怎么樣。

    聲音連接的瞬間，阿尼茨的視線就捕捉到了鏡頭，也像是等待了許久。蒼白英俊的面容上露出淺淺的笑意，仿佛融化的山雪。

    很好。阿尼茨說，又像是想到什么，立刻補充道：很好能見到你。

    他的語氣很笨拙，顯露出還沒完全開發(fā)的語言系統(tǒng)。但尤蘭達似乎并不失望，語氣柔和，循循善誘地說：很高興能見到我，對嗎？我也是，很高興能見到你，阿尼茨。

    阿尼茨輕輕點了下頭，尤蘭達的話似乎真的使他很高興，全程他都保持著一種積極配合的狀態(tài)。

    這次測試有十幾分鐘，一些簡單的日常對話后，尤蘭達拿出一道稍顯復(fù)雜的數(shù)學(xué)難題，來測試他在工作中的對話能力。

    那道題對于擁有超級大腦的阿尼茨只是小菜一碟，他看了一眼，馬上就說出了答案，語氣輕快而急切，像是迫不及待地展現(xiàn)自己所能。

    看到這里，洛里不自然的抿了下唇，卻發(fā)現(xiàn)尤蘭達正注視著自己，她問：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嗎？

    沒有。他聽見自己說。

    尤蘭達點了下頭，又把頭轉(zhuǎn)回去。她似乎已經(jīng)不那么緊張了，身體靠在書架上，白光映出眼底淡淡的倦意。

    不對，你應(yīng)該先和我討論步驟，再說出答案。

    畫面中的尤蘭達卻對阿尼茨反應(yīng)并不滿意。她在這邊開始動筆，阿尼茨面前的屏幕立刻出現(xiàn)了她娟秀的字跡。

    他的眼神跟隨著她的筆畫移動，神色也不再急躁，按照著尤蘭達耐心的指引一起做出完整的步驟。

    很棒。尤蘭達露出一個鼓勵的笑容，把那張便簽拖進一個文件夾里：這是我們一起完成的第一項工作，值得收藏。

    阿尼茨點了點頭，當(dāng)時的技術(shù)似乎并不允許他做出更多生動的神情，可銀發(fā)下藍眸流轉(zhuǎn)的色彩已經(jīng)足夠顯露雀躍的情緒比起被保存一張便簽紙，或許后面那句話更值得他的期待。

    他們以后會一起完成許多工作，像今天這樣。

    這也說明今天到此為止了，當(dāng)尤蘭達跟他例行告別時，阿尼茨忽然開口：

    下次測試是什么時候？

    尤蘭達愣了一下，但還是翻看了備忘錄：是下周二。

    你會在嗎？他用很鄭重的語氣，好像她會來是什么重要的大事。

    作為這個項目的總負責(zé)人，尤蘭達并不每次都會參加測試，偶爾還會由另一些人負責(zé)?；蛟S是察覺到阿尼茨語氣中期盼的意味，她當(dāng)時給出了一個口頭的承諾：嗯，我在。

    阿尼茨終于露出了今天的第二次微笑，在回到休眠模式前，他認真的注視著她：

    我會等著你的，尤蘭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