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4-故人

    蒲風(fēng)春手插袋，若有所思，遙看了眼他的背影，才招呼道：走吧。

    今天外公做壽，要嘉好帶孩子回家吃飯。門口擺了三四桌酒，便讓蒲風(fēng)春也帶兩個朋友回家吃酒席。

    蒲風(fēng)春往她身后一看：你朋友呢？

    蒲雨夏解釋：她生病，今天請假了。

    他似乎有些想不通：一個生病，其他的呢？總不能都病了吧？

    蒲雨夏那樣的個性，有朋友就該是奇怪的。她悶得厲害，平日別人問十句，她就能答半句。生平愛好說是埋頭學(xué)習(xí)，也不見得成績出挑，總是神游，身在魂不在的樣子。

    照蒲風(fēng)春的視角，只看得出她話少。非要再加個形容詞，就是無聊。

    他也只是隨口問，并不是真在乎：成，那就我們幾個。

    快七點才開的席，嘉好九點才到。她今天穿的格外張揚，正紅的唇，銀色魚尾裙配黑色小貂皮披肩，七八公分的高跟鞋，差點把那些準(zhǔn)備散了的賓客眼閃瞎。別人誰也沒看，她一道走得筆直，沖著她爸嘉譽就過去了。手上提著個禮盒扔到桌前，隨意拿起一個不知誰喝過的空杯，倒了半杯酒：祝您長命百歲，她還是那個誰都不放在眼里的腔調(diào)，事事稱意。探身碰了碰杯。

    嘉譽捏緊了酒杯。他脾氣不算壞，能和平解決的事，從不愿多發(fā)一次火。再看看剩下的那些客人，忍了下去：怎么現(xiàn)在才過來？皺眉打量她的穿著。

    參加酒席，稍微打扮可以理解?？伤麄兙驮卩l(xiāng)下擺個酒，嘉好那樣，就格格不入的扎眼。再說她項鏈耳鏈，各個亮晶晶，流蘇似的垂著，一看就價值不菲不是她自己買得起的。

    嘉好臉上俱是懶憊：東西都送到了，你還想怎么樣？嗆完這聲，隨手把酒往地上一潑，干脆走了。還算她記得人，遠(yuǎn)遠(yuǎn)叫蒲雨夏，夏夏，跟我回去了。

    這叫什么人！嘉譽把杯子往地上一摔。他還不如養(yǎng)條狗！他騰地站起來：你給我站?。?/br>
    他旁邊的李君茹立刻勸他：好了，小好忙。你就讓她先帶孩子回去吧，都這么晚了。周圍的親戚鄰居也跟著勸了幾句?？杉巫u怎么能咽下這口氣？他今天再歇，以后做不了人的就是他自己。

    嘉譽提高嗓門：你今天要是走了，一輩子都別回來！

    蒲雨夏才跑到嘉好身邊。嘉好看她一看，牽住了她的手。

    李君茹還想再勸，嘉譽一手揮開：以后都不是我女兒！

    嘉好笑了聲。她掉過身，抬起下巴：放心，以后不花你的錢。都好好留著，給你自己看到李君茹，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幾分嘲諷，還有你那個三房，挑個好墳地，定兩口好棺材，免得爛在家里發(fā)臭。一拉蒲雨夏，我們走。

    嘉好穿的這么好，自然不是走來的。外面一輛豪車，有人親自給她開門。不消幾分鐘，車就沒了影，只剩一地尾氣。

    這形勢叫人嘀咕。是發(fā)達(dá)了還是叫人給包了？沒人敢說出聲，只好回頭勸嘉譽：好了，父女哪有隔夜仇

    蒲風(fēng)春才推開大門出來：外公，怎么了？他剛剛和兩個朋友忙著打游戲呢。外面動靜是不小，可他們那局才到最緊張的地方。這時候才有空出來看。

    一時都沒人作聲。

    嘉好帶蒲雨夏回了租房的地方。下車的時候，司機(jī)還幫嘉好拎著包：夫人住幾樓？

    嘉好抓過包就走：不用你管，回去就行了。

    那司機(jī)便依言停在樓下，等看三樓左邊的燈打開了，才就此離開。

    蒲雨夏沒敢問嘉好發(fā)生了什么事，嘉好也沒興趣講，自顧自回了房。

    蒲雨夏茫然在桌前坐了會，想起白天那支鋼筆。還得把墨水送去。對門林家的門緊閉著，打掃得細(xì)致，連門框都擦得锃亮。兩旁還貼著對聯(lián)：人樂百年壽，家和萬事興。

    她停在門前半步，看那對聯(lián)半晌，才把墨水盒輕輕放在了門口。她也無話可說，見了面反而尷尬?；仡^望見自己家，門上灰塵積滿，只剩把手和鎖還算干凈。

    第二日清晨，蒲雨夏就被對面吵醒了。過去一看，發(fā)現(xiàn)自家的門也沒關(guān)。大約是嘉好早上出去了盡管那不合她平日的作息。

    蒲雨夏剛要去把那條縫合上，卻又恰好把一切看得清楚。

    對門的林佳佳在門外拉著母親的袖子，女人站在門里，還在吵架：你拎不拎得清！你以為你錢很多是不是？手直指著里頭的男人。

    男人的聲音傳出來，有幾分妥協(xié)：我不是啊呀！人家年紀(jì)輕輕，帶兩個孩子，我就是看他們可憐啊。之前也做了這么多年鄰居，認(rèn)識這么多年，就幫襯幫襯，也不是多大的

    世上可憐人多了去了！你去幫，一個個幫，家你就別要了！女人啐了口，說得好聽。你怎么不說她這么年輕，孩子怎么就這么大了！從小不學(xué)好，水性楊花勾引男人，女人的手指向了對門，不要臉！就是賤！

    蒲雨夏更不敢動門了。生怕對面有人發(fā)現(xiàn)她在這。

    林佳佳的手抓得更緊了，垂喪著臉，甚至有幾分驚惶。低聲催促：該走了。提琴課快開始了。

    女人最終是沒好氣地走了。林佳佳跟在她身后，忍不住怔怔往對門看。她年紀(jì)雖小，向來早熟。如果當(dāng)初不搬回老家，爸爸也沒遇到那個壞女人

    她捏緊了拳頭。走到下一層，忍不住紅了眼眶，突然抬起腦袋就朝上喊：窮鬼最惡心了！吸他們的血，還要摧毀她的家庭。

    蒲雨夏背靠門側(cè)。她需要想點別的事，比如，一只兔子誤跑進(jìn)了別人的洞xue里，四面八方都是路，可無論如何它都找不到回去的那條了。它只好一直走一直走，先向左，后向右怎么也走不出去，反而越陷越深。這時候，應(yīng)該怎么辦呢？

    她努力地想。也許有只神仙兔子，會從地里蹦出來，笑容可掬：迷路了？別擔(dān)心，我是這里的守護(hù)神，我來帶你出去！事情便能輕松解決啦。

    船到橋頭自然直。這樣的想象讓她開心，很快把剛剛的事故拋諸腦后。

    但整一天，嘉好都沒回來。她一個口信也沒留，直到深夜也看不見人影。

    蒲雨夏打開窗，殷切地看著樓下每個來往的路人。她探出半個身子，拼命想看得仔細(xì)，好像猴子撈月，以為這樣就能把人盼回來。要是被嘉好看到了，必然要手劈她的頭，把她拽回來，再罵一句：死小孩！不想活啦？

    但嘉好果然沒回來。直到第二天天亮，她都沒回來。

    蒲雨夏對著墻發(fā)呆。她好像把她媽弄丟了。

    可她也不認(rèn)識別的人，沒辦法聯(lián)系，又沒地方去。對門的林叔叔大概不知道就算知道她也不敢去問。思來想去，不如回外公家。

    可她沒錢啊？

    腳程不算太慢，距離也不算太長。走了大約四五十分鐘，她就到了地方。之前門口搭的棚都拆了，只剩一個壽字的剪紙還貼在窗上。

    猶豫幾息，她還是上去敲門。第一次太輕，第二次太重。但總共敲了四五回，也不見有人來開門。她先是喊蒲風(fēng)春，后來叫她外公。再叫到外婆，一個應(yīng)聲的也沒。

    他們也搬走了？

    好像一天之間，世界上所有和她有關(guān)的人都被抹去了。她在門外角落靠了半天，重新蹦起來，用盡力氣拼命砸門：哥！外公！依舊靜悄悄的。

    蒲雨夏只好原路返回。走了沒多久，才發(fā)現(xiàn)自己餓的厲害。躊躇半晌，又繞了回去。也許他們是剛好出門了。三個人，總有一個人能回來吧？再重新靠上那個小角落?？恐恐?，便覺得困，迷迷糊糊便睡著了。

    找到了，刀哥。黑車?yán)?，一個中年男人正在打電話。他探頭再望望睡在大門口的那個孩子，對，在她外公家呢。睡著呢。我把她帶哦，好，那我就在這，等刀哥過來。他連連點頭，好，不去吵她。刀哥放心。

    沒過太久，又有兩輛車開了過來。

    蒲雨夏正在做夢。她夢到了她的兔子洞，那洞松松垮垮的，走哪塌哪，她拼了命的蹬腿，才算鉆出去。還沒等她慶幸呢，一條狼狗流著涎水就沖她來了。她著急慌忙，又落進(jìn)了又一個洞xue。她還沒看清呢，只是往下掉，心里卻不由得咯噔一聲：完蛋，不會是那個走不出去的迷宮洞吧？

    呼吸一緊，就把自己給嚇醒了。睜眼一看，一個成年男人正蹲著看她。他穿著白色襯衫，一條淺粉領(lǐng)帶，米色西裝挽在手肘。他離她很近，興致勃勃，臉上滿是好奇：小丫頭，剛剛夢到什么了？

    這人很是自來熟。純論長相，他算不上出彩。年輕時候的外公，哪怕是這個歲數(shù)的蒲風(fēng)春，也遠(yuǎn)比他來得俊。他眉如遠(yuǎn)山，細(xì)目淺唇，形容清瘦，甚至有幾分寡淡，活像個古代書生。他看她不答，倒也有耐心。扶了扶鼻梁上的金絲眼鏡，從西服口袋里摸出一盒撲克牌。那是盒他新得的限量珍藏版，每張牌面都被精心設(shè)計過。他將整副牌抽出來，放回大小王，順滑抹開，舉出一手扇面。

    他笑著說：來，抽一張。我給你變個魔術(shù)。

    蒲雨夏懵然看他。這人是不是要騙小孩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