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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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蔣繹躺在床上,緩慢地翻了個身,一片漆黑的臥室中響起一陣被褥摩擦的聲音。 朦朧中他聽到外頭雨水落下的聲音,隔著厚重的窗簾,聽得不太清楚。 他閉上眼,仔細(xì)去聽。 雨水淋淋漓地漓落下,聲音很輕。 在這樣的雨聲中,他放松了身體,想要再次沉睡。 門就是這時候被打開的,按下密碼后門鎖發(fā)出一聲輕響,裴邵拉開門,傘擱在外頭沒帶進(jìn)來。他彎腰在玄關(guān)換鞋,伸手開燈時朝里面叫了一聲,蔣繹? 沒人回應(yīng)。 裴邵疑惑地看了看客廳,蔣繹的包擱在沙發(fā)上,茶幾上擺著一個馬克杯,馬克杯邊散落著幾板藥。他皺起眉,走進(jìn)臥室,沒開燈,又叫了一聲,蔣繹。 嗯。蔣繹沒睜眼也沒動,只發(fā)出一聲悶悶的回應(yīng)。 裴邵走到床邊,伸手去摸他的額頭,手掌撥開他額前的碎發(fā),貼在額頭上,問他,又發(fā)燒了? 吃藥了蔣繹撥開他的手,說出來的話沙啞的不像樣子。 喉嚨像是腫了,一說話就疼。他皺起眉,吞了口口水,慢慢從床上坐起,輕輕咳了一聲,問他,你怎么來了。 裴邵沒說話,起身出了臥室,沒一會端著一杯水又進(jìn)來了。開了臥室燈,重新坐回去,把被子遞給他,喝點水。 蔣繹瞇著眼伸手去摸眼鏡,裴邵把眼鏡遞給他,看著他戴上后端著杯子喝水,回答他的問題,阮月安她姑姑不是回來了么,阮月安叫我們過去一起吃頓飯。 他喝完水,裴邵接過杯子放到床頭上,看見他放在床頭的手機,問他,你睡了一天嗎?打你電話一直關(guān)機。 蔣繹點點頭,喝了水,嗓子舒服了一點,但聲音還是啞,可能手機忘記充電了,昨天晚上吃了藥就睡了,現(xiàn)在幾點了? 快晚上五點了。裴邵抬手看了眼腕表,皺著眉,你一天沒吃飯? 嗯。 裴邵拿出手機,那我跟阮月安說一聲,你想吃什么?我叫份外賣過來,吃完我?guī)闳ヌ酸t(yī)院。,他看著蔣繹泛紅的臉,皺起眉,問他,前幾天不是說要好了嗎?東子說還在老常那看見你了,怎么又發(fā)燒了? 蔣繹掀開被子,是要好了,沒發(fā)燒,就是吃了藥犯困,睡熱了。我現(xiàn)在還不餓,等會自己點。別打電話了,一會你過去了跟她說一聲,我嗓子不舒服就不去了。,腳踩在地上,還有點虛浮,他踮了踮腳,繼續(xù)說,昨天跟客戶去老常那吃飯,少喝了點酒 裴邵剛點開外賣軟件,聽到他的話,差點沒從床上蹦起來,但也快了。他站起來,看著蔣繹慢悠悠地往衛(wèi)生間走,吼他,你他媽吃著藥呢還敢喝酒? 命不想要了? 蔣繹關(guān)上衛(wèi)生間的門,聲音隔著一道門,悶悶的。他笑了一下,張嘴吼了回去,就喝了一點! 外頭裴邵一邊罵他一邊威脅他,說要給他邵姨打電話,讓他等著接邵姨的電話挨罵。 估計是沒聽到蔣繹回他的話,蔣繹揉了揉嗓子,有點后悔剛才干嘛要跟他吼回去。裴邵聽不到不說,他嗓子還給吼得生疼。 洗完澡出來,裴邵正靠在外頭墻邊打電話,看見他出來,瞪了他一眼。 他出來了,我?guī)メt(yī)院看看 蔣繹捏著眼鏡腿戴上,輕咳一聲,真沒事 這沒你說話的份啊蔣繹,你要是不想我把你邵姨叫過來就閉上嘴。裴邵背過身,看都不想看他,跟電話那頭的阮月安說話,我先帶他去醫(yī)院看看,看看醫(yī)生怎么說。 這頭阮月安正在奶奶家,抱著抱枕坐在沙發(fā)上接電話,行,那我跟姑姑說一聲。,她揪著抱枕的邊緣,聽著電話那頭蔣繹隱隱約約的聲音和裴邵轉(zhuǎn)頭罵他的聲音,想了想,沒問。 那先這樣,等會到了醫(yī)院之后再跟你說。裴邵指著蔣繹讓他進(jìn)去換衣服,對著電話說,幫我跟姑姑道個歉。 阮月安嗤笑一聲,行,放心吧,我姑姑人可好了,不會生氣的。 又聊了幾句,才掛斷電話。 邵年華從樓上下來,看到阮月安坐在沙發(fā)上,握著手機,盯著黑掉的屏幕出神。她叫了阮月安一聲,問她,怎么了? 阮月安抬起頭,沖她笑,裴邵剛打電話過來,說是蔣繹發(fā)燒了要去趟醫(yī)院。 邵年華嗯了一聲,在沙發(fā)上坐下,看著阮月安,那今晚的飯還出去吃嗎? 出去啊,他們倆來不了,小圓她們已經(jīng)收拾好準(zhǔn)備出發(fā)了。阮月安看著邵年華,她換了身衣服,昨天出去逛街的時候阮寧給她挑的。 察覺到阮月安的打量,邵年華笑了一下,問她,衣服好看嗎? 好看。阮月安點點頭。在她記憶里,邵年華是很少穿這樣的衣服的,她在家里總穿牛仔工裝,要么就是棕色大衣。像這樣干練的黑色套裝,她還是頭一次見。 邵年華笑了笑,年輕的時候買過很多這樣的衣服,樓上衣柜里掛了不少,你看看有喜歡的就拿去穿。 大概是初中的時候,阮月安跟著奶奶進(jìn)過幾次邵年華的房間,也看過她的衣柜,一片黑色,沒一點別的顏色。她那時候?qū)@樣的衣柜一點興趣都沒有,跟這樣的衣柜相比,她還是對邵年華的首飾柜更感興趣。 很多都是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買的,里面應(yīng)該有你喜歡的。邵年華扭頭看了眼掛鐘,我們什么時候出去? 阮月安也跟著她看了一眼掛鐘,現(xiàn)在? 行。 兩人各拿了一把傘上車,邵年華坐在車?yán)?,打量一圈她的車?/br> 姑姑,幫我拿下護(hù)手霜,在你那邊的儲物箱里。 邵年華打開儲物箱,里面躺了幾個白色的小玩偶,她翻了翻才找到下面的護(hù)手霜。阮月安接過護(hù)手霜涂了一點,揉著手看她拿出躺在里面的兩只玩偶。 可愛嗎?阮月安問她。 邵年華點點頭,捏了兩下。 蔣繹送的。 準(zhǔn)確地說,是她從蔣繹那里拿過的。 挺早之前的事了。她第一次坐蔣繹的車,他車?yán)锞蛿[了幾個這樣的小玩偶。后來熟點的時候,她問蔣繹是別人送的嗎。蔣繹說不是,是自己買的。阮月安就問他,知道這玩偶叫什么嗎。蔣繹說,不是叫玉桂狗嗎。阮月安問他,那你知道玉桂狗是男生嗎。蔣繹就看著她,不說話了。阮月安說他車?yán)镞@幾個玉桂狗挺可愛的。蔣繹沒說話,等她下車的時候就把車?yán)锏膸讉€小玩偶都給她了。 別人送的,干嘛塞這里面。邵年華把玩偶放回去,關(guān)上儲物柜。 跟邵建安和陳長衛(wèi)他們吃飯的那天,她跟蔣繹之間鬧得很不愉快。她送陳長衛(wèi)回家的路上,陳長衛(wèi)絮絮叨叨說了一路,后面還指著她掛在后視鏡上的小玩偶問她這是什么。把陳長衛(wèi)送到地方,她開車回家,路上那只被掛在后視鏡上的玩偶一直在晃,晃得她心煩意亂。就摘了下來,連帶著擺在擋風(fēng)玻璃下面的玩偶一起,全都塞進(jìn)儲物箱了。 阮月安扶著方向盤開上馬路,打開雨刷器,看著前面的路,目不轉(zhuǎn)睛,想摘下來洗洗來著,結(jié)果一直放在車?yán)铮恕?/br> 邵年華沒說話,過了一會,張口問她,你跟他怎么認(rèn)識的? 誰? 送你玩偶的蔣繹。 他跟裴邵關(guān)系很好,我出國之前跟他們在一個高中。裴邵跟我同班,他在我們隔壁。 邵年華嗯了一聲。 阮月安看了她一眼,有那么一瞬間,她很想把她跟裴邵和蔣繹之間的關(guān)系全部告訴邵年華。 邵年華只知道裴邵是她的男朋友,不知道蔣繹與她的關(guān)系。 如果阮寧沒有在那天去她家,沒有看到蔣繹坐在客廳,然后發(fā)現(xiàn)了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的話。她想,她是不會跟任何人主動說起的。 可在這一瞬,她很想問問邵年華,她是如何看待像他們這樣的關(guān)系的、能不能告訴她該怎么做。更或者她想問問邵年華,是不是她從一開始就做錯了。 可當(dāng)她與邵年華對視,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她自己還沒有想好,沒有整理好情緒和想法。她不想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以一種不確定的態(tài)度去詢問任何人。 姑姑。她直視前方,雨水落在擋風(fēng)玻璃上,很快被雨刷器撥開。 邵年華看向她。 我有一件事很想告訴你,但我現(xiàn)在還沒有想好。等我想好了,我可以問問你嗎? 邵年華笑了一聲,問她,很重要的事嗎? 嗯。 那你可要快點想好,我再過幾天就要走了。 - 護(hù)士在手腕上系上橡皮筋,手背上的青筋更加凸起,護(hù)士捏著針在他面前蹲下身。 蔣繹垂著眼,針尖對著血管,刺進(jìn)去時,他瞇了瞇眼,有一點點的刺痛。血液回流了一小段,護(hù)士按著針,解開橡皮筋撥開調(diào)節(jié)器,回流的血很快流了回去。 裴邵站在護(hù)士身后,手里捏著單子,看著護(hù)士給他貼好膠帶,跟護(hù)士道了聲謝,你先在這坐會,我去給你拿藥。你想吃點什么?我正好給你買回來。 我不餓。他說。 裴邵沒理他,轉(zhuǎn)身就走,那我隨便給你買了,別亂跑啊。 蹲在他身前的護(hù)士給他打好針之后就走了,他坐在急診外的長凳上,鼻腔里盡是消毒水的味道。 他摸了摸口袋,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帶手機。 急診大廳里有不少人,消毒水混合著食物的味道,讓他很不舒服。 幾名護(hù)士推著病床匆匆走過,停在急診門口,像是要接人。很快就有救護(hù)車鳴著笛停下,一片嘈雜聲中,傷者從車上被抬到病床上。輪子邊的金屬蹭在瓷磚地板上,發(fā)出一陣刺耳的響聲。救護(hù)車的人與護(hù)士做交接,快速的語句中蔣繹只聽到了高速車禍兩個詞。 床上的人蜷著腿,血染了半條褲子,痛苦的呻吟聲從遠(yuǎn)處被推到他身邊。 他只看了一眼,就閉上了眼睛。他扶著額低下頭,不知道是誰穿了運動鞋,沾了外面的雨水,在瓷磚上發(fā)出一聲聲急促刺耳的聲音。 這聲音很像,真的很像。 像他那年在體育館里打球,他穿著新買的球鞋穿梭在球場上,球場里也是這樣的聲響。他出了一身汗,裴邵也出了一身汗。他們在體育館打到很晚,出來時才發(fā)現(xiàn)外頭在下雨。雨勢并不大,裴邵說,是男人就跑回家。蔣繹沒說話,沖他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搶跑。裴邵在他身后罵他,邊罵邊追。 他們一路跑回家,他家里沒人,裴邵家里也沒人。他們在他家玩游戲機,很快外面有車停下的聲音。 蔣繹很少見邵姨開車,也很少見她那樣失態(tài)的神色。 她跑進(jìn)客廳,顧不上整理儀態(tài),她看著蔣繹,叫他,小繹,你得跟我去趟醫(yī)院。 很奇怪的是,當(dāng)時的蔣繹沒有問為什么。他那時腦子好像是一片空白的。卻仿佛已經(jīng)預(yù)見到即將要發(fā)生的事一樣,為了避免親眼目睹,他握著游戲機,坐在那沒動。 在游戲機傳出game over的音效聲中,他聽到裴邵試探著問發(fā)生什么事了。邵姨沒說為什么,她很快走過來,拿走蔣繹手里的游戲機,對著裴邵說,你陪小繹一起去好嗎。 她離得很近,淡淡的香水味中摻雜著另一股更加細(xì)微的味道。后來蔣繹問過裴邵,那時候他有沒有在邵姨身上聞到過什么味道。裴邵說沒有。蔣繹卻十分確信,確信自己那時候在邵姨身上聞到了消毒水和血的味道。 這樣的味道在他踏入醫(yī)院后,濃度達(dá)到頂峰。 他忘了一切,忘了他是怎么過去的,也忘了當(dāng)時誰跟他說過什么話,后來無論他怎么想都想不起來。一切都好像被真空罩罩住了,一切都很不真實。只有他身上不停出的冷汗和手臂不自覺地發(fā)抖,提醒他他并沒有在做夢,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全都是真實的。 手術(shù)室里有人出來過幾次,護(hù)士跟邵姨和裴叔交談。裴邵握住他的手,牽著他走出急診大廳。他們站在屋檐下,迎面而來的是潮濕的風(fēng)。 裴邵握著他的手,緊緊地握著。 緊到讓蔣繹反感,他甩開他的手,裴邵就重新去握。直到他累了,不再甩開他的手。 裴邵從口袋里摸出一顆糖給他,是一顆薄荷硬糖。 他們站在那,含著糖,誰都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蔣繹盯著地面問他,裴邵,你覺得他們會死嗎。 裴邵沒有回答,他站在蔣繹面前,緊緊握住他的手。 不知道為什么,蔣繹似乎感到他也在發(fā)抖。 他看著裴邵,裴邵與他對視,很快挪開眼。 邵姨叫他的名字時,他立刻看了過去。他從沒有哪一個瞬間像現(xiàn)在這樣,迫切地想要從一個人的臉上看到笑容。他也從沒有哪一個時候像現(xiàn)在這樣,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心臟的陣痛。 - 蔣繹睜開眼,眼前不遠(yuǎn)處的瓷磚上落了幾滴紅色的血。白色的瓷磚上,被人踩過的血。 他站起身,抬起手想要撕掉膠帶立刻離開這里。至少,此刻的自己是沒有辦法坐在這里的。 他迫切的想要吃一顆薄荷糖。 長時間輸液的手臂冰涼,撕開膠帶時,連帶著針頭一起被拔出來,他感覺不到疼痛。只有從針尖中緩緩流出的液體落在手背上時,他能感到一點涼意。 蔣繹? 他抬起頭,在白到刺眼的光線下,阮月安拎著傘和一袋吃的,慢慢朝他走過來。 她看見蔣繹撕開膠帶,手背上流出不少血,順著凸起的血管蔓延。她皺起眉,問他,你想干嘛?站在那干嘛?坐下。 蔣繹被她按著肩膀重新坐回去,她叫了護(hù)士過來,重新給他扎針。在護(hù)士的抱怨聲中,阮月安附和著罵他,然后又跟護(hù)士道歉。 她向來都是嘴甜的,只要她想,任何人都可以被她哄得開心。 給。 面前忽然多出一個包子,他沒接,抬眸看著她,不說話。 阮月安看了他一眼,挪開眼,然后又看了回來,問他,吃不吃? 他接過包子,捏在手里,熱乎乎的。 你怎么來了。 這話很硬,但他的嗓子很啞,說出來的話沙沙的,一點氣勢都沒有。 阮月安從袋子里拿出一盒牛奶,我們吃飯的地方離這不遠(yuǎn),裴邵說取藥在排隊,我正好沒什么事,就過來了。 說完,又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有解釋的嫌疑。 我姑姑她們還等著我,不能走開太久。 蔣繹嗯了一聲,謝謝。 他這一聲謝謝聽得阮月安渾身不舒服,把牛奶遞給他后就四處打量、四處看,總之就是不想跟他對視。眼睛一垂,看見他身邊空著的凳子上斜靠著一把傘,就是他那天在飯店里說不要了的那把傘。 裴邵呢。他問。 他在排隊。阮月安沒看他。 他哦了一聲,低著頭,忽然張口問她,你身上有糖嗎? 糖? 薄荷糖,你有嗎? 阮月安沉默一會,她知道蔣繹有吃薄荷糖的習(xí)慣,也知道他會隨身帶糖。蔣繹跟她說過這是他的習(xí)慣,但是她不知道這習(xí)慣是怎么來的。她問過裴邵,裴邵也說不知道。 我去給你買。 不用了。蔣繹抬頭看著她,你可以牽一會我的手嗎? 阮月安有點驚訝,她看著蔣繹,他手中的包子一直沒吃。 你不吃東西嗎裴邵說你一天沒吃東西。 我不餓。 他放下包子,伸出手,可以嗎? 阮月安沒說話,她盯著蔣繹看了一會,伸手握住他的手。 握住的一瞬,她才發(fā)覺他在發(fā)抖。微微發(fā)涼的指尖,在細(xì)微的顫動。 你在發(fā) 可以握得緊一點嗎。他閉上眼,低下頭,聲音很輕。 我很快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