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召西

    伍相抬起頭來看著我，他那凌厲的臉上閃過一絲殺伐之色。與先父王出生入死十年，卻只看著他死在回國的路上，他對勾踐的恨不比我的少。伍相是什么人？當年殺死他父兄的楚平王，連死后也不得安寧，他又豈能容得下勾踐？

    我見他猶豫，高聲道：讓大殿外的立庭之人過來。

    晨風應(yīng)了一聲，很快便帶回一個著素衣的宮人，兩人一齊跪在我的馬下。

    伍相，先父王死之時，只托付給你一件事。這件事，你是否還記得？

    臣記得。

    我轉(zhuǎn)頭看向?qū)m人，道：問。

    那宮人哆哆嗦嗦，小聲道：夫差！你父親是誰殺死的，你可還記得？

    大聲點！

    是！宮人的聲音不得不洪亮起來，夫差！你父親是誰殺死的，你可還記得？

    我當然記得。我騎著白駒踱到伍相面前，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是勾踐殺了我的父親，如今他來到我吳國的領(lǐng)地上，我豈有放任他活命的道理。

    伍相的臉雖然如同往常一樣冷漠，卻顯出毋庸置疑的決絕之色。有時，在效忠我和效忠先父王之間，他沒得選。吳國不能一日無君，可重振吳國的威名，沒有比報仇雪恨更有力的手段了。

    臣愿隨王君一同伐楚。

    我朝他點點頭，踢了踢白駒的肚子，快馬加鞭，沖入風沙迷眼的校場之中。正午的太陽讓人睜不開眼，我的眼里卻能清晰地看到那校場中整齊列隊的千人大軍。青布戰(zhàn)袍與锃亮的長矛一字排開，戰(zhàn)鼓堂堂，響徹天際。

    這些是我作為吳王夫差最有力的武器。

    夜色如水，傾囊而下。我坐在戰(zhàn)車上，手中握著那枚差點丟在水里的玉佩，心中不免有些不安。

    伍相從馬上側(cè)過身來看了我一眼：就快到了。

    我點點頭：讓前面開路的再熄些火把，不要暴露了。

    是。

    軍令很快便隨著伍相和他的馬傳到了隊伍的最前方，星星點點的火光又黯淡了一些。抬頭往天邊望去，長庚星清晰可見。在這樣的天氣里夜行，不需火把其實也能看清方向，點得多了，反倒容易被敵軍發(fā)現(xiàn)。

    晨風一直伴我走在戰(zhàn)車一側(cè)，見我神色不安，小聲安慰我道：公子不怕，只要有奴婢在，沒人能近公子的身。

    我沒說話，只輕撫手中的玉佩。

    公子還在想楚軍霸占雍丘的傳聞嗎？

    嗯。我輕聲道，雍丘城池本來堅不可摧，但有傳聞?wù)f楚軍不知從哪里得來了十二個養(yǎng)蠱之人，連夜布陣在城池四方。第二天，不正之氣壓城，天色渾濁，守軍失了心智，大開城門，于是雍丘不戰(zhàn)而降。

    他擔心地看了我一眼，又說：公子不必擔心。先王說過了，公子身上的血脈有辟邪的作用，先王給的玉佩也有靈氣，一定可以保護公子的平安。

    晨風，你相信先父王的話嗎？

    當然！

    我身上有姬家的血脈，那么你呢？召西和姑蘇的百姓呢？

    晨風不知如何回答我，只道：吳國的百姓有公子，是百姓的福氣。

    我知道他已經(jīng)在盡力安慰我了。這世上我想要保護的人太多，但晨風想要保護的只有我。就算我有一天不是吳王夫差了，他也會守在我身邊。只是此時此刻，我對召西一戰(zhàn)惶惶不安，擔心作為王君的我無法保護好自己的臣民，自己的安危反倒顯得無足輕重了。

    拿著。我朝車下的晨風伸出手，攤開掌心，本王要你戴著它。

    晨風先是一愣，慌忙就要跪下，卻被我示意讓身邊的兩個士兵攔住了。

    你答應(yīng)我，好好保護我。

    保護公子的事不必公子奴婢也自然會做。但奴婢不要公子的玉佩。

    那你怎么保證能在召西保護我？若是楚軍用蠱，你倒下了，誰又來保護我？

    他有些猶豫，又抬起那雙清澈溫柔的眼睛看著我。我只好督促道：快拿著，一會兒伍相回來見你同本王說話，又要讓你回姑蘇了。

    果然，伍相的身影似乎已經(jīng)從隊伍前方往回趕了。晨風這才從我掌心拿起了玉佩。他溫熱寬大的手掌卻握住了我的，只短短的一瞬，卻叫人暖和起來。

    伍相的馬很快便回來了。我正襟危坐，直視前方。伍相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只是伴在我的戰(zhàn)車前后，面色嚴肅地趕路。

    我偷偷看了晨風一眼，朝他微微一笑。他似乎臉紅了一般，不敢看我的眼睛。

    王君，伍相的聲音冰冷，把我拉回了戰(zhàn)事的嚴峻形勢之中，軍探說楚軍駐扎在召西南邊的山谷里，等天一亮便會再次攻城。臣愿帶著戰(zhàn)士們先與楚軍對陣，王君可以先觀戰(zhàn)，等臣剿滅一部分軍力之后再擊鼓。

    伍相這么做的原因很清楚。我畢竟沒有什么經(jīng)驗，貿(mào)然讓我?guī)к姶蝾^陣只會徒增不必要的危險。

    我們抵達召西還要多久？

    大約還有兩個半時辰。伍相語氣平靜，似乎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臣和先王兩年前打胡人的時候曾經(jīng)路過召西，若沿著這條路往前走，不久便可以看見一處村落，約摸十幾戶人家。軍探若是快，應(yīng)該已經(jīng)等在那里給王君回話了。

    我點點頭：本王也以為兩個半時辰便可以到。但還是快些為好，夏日天長，一定要趕在天亮前抵達。

    伍相應(yīng)了一聲，一聲令下，長龍般的隊伍便又行動得更快了一些。靜謐的天幕藏不住天光逐漸蘇醒，盡管微弱，卻足以使人加快行軍的腳步。

    我屏氣遠眺，濃郁夜色中依稀可見遠處村落的影子。那影子先是模棱難辨，漸漸地也隨著隊伍的移動一點一點地清晰起來。

    隊伍便很快到達了村落。從這里望去，我已經(jīng)可以清楚地看見泥墻里十幾座簡陋的茅屋。但奇怪的是，這個村落安靜得出奇，似乎并沒有人居住在這里。

    子胥也察覺到了異樣，警覺地看了我一眼。

    我低聲道：軍探什么時候來報的？

    三個時辰前。

    戰(zhàn)車中，我的佩劍輕輕撞擊著車軛，發(fā)出沉悶的輕響。這段路似乎比起剛才更顛簸了一些。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