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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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情……畢靈淵看著陸晗蕊的眼睛,下意識地生氣,但很快便沉下心來,想了想,她說的沒錯,在對待后宮妃嬪上,他確實薄情。這話要是由其他妃嬪問尚可,陸晗蕊憑什么?他忍了忍,下意識地左右看看,終究還是顧及著她的話叫旁人聽去。吳用眼尖,覺著兩位有些不對付,便屏退了一旁的宮人,離得遠遠的,聽不見他們在爭論什么。“孫貴妃離世并非朕的意思,她是貴妃,朕也難過?!?/br>“難過什么?”陸晗蕊突然變得尖酸刻薄起來,譏笑著看他,“難過孫貴妃自戕,給皇室蒙羞?難過她故意死在今日,給后宮添亂?”越說越過分,越說越離譜!畢靈淵震驚地看著她,她上下兩片薄唇輕輕動著,說出的字卻像一把把真實而鋒利的刀子,他又氣又怒,卻依舊要顧全著一個皇帝的面子,只能咬牙切齒地怒斥道:“胡言亂語!住口!”陸晗蕊有氣,這氣不僅僅是對畢靈淵的,更多的是對冷漠的太后,還有見縫插針逢迎的紀文墨……每一個人,只要是紫禁城中的一切,她都恨,她都氣。其實早在陸漪蘭慘死那日她就明白了,無論是宮奴還是貴妃,紫禁城中的女人,沒有一個是不可憐的。與惡龍纏斗者,終成惡龍,她不也弄死了飛星么?只是突然有些累了,她想哭,卻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再也哭不出來了,滿腔的憤懣與怒火、尖酸與刻薄,只能通通發(fā)泄在畢靈淵身上。似乎只有對著他,她才是真實的,而不是一具只會冷眼旁觀的行尸走rou。畢靈淵忍氣吞聲地讓她住口,她看著畢靈淵漸漸紅了眼圈,這才回過神,有些踉蹌地往里走去。幾十余宮人聚在院內(nèi)哭哭啼啼,一片愁云慘淡,這四月春日的好風(fēng)光,竟像嘲諷一般。“皇上留步。”禮部尚書候在殿門前,見皇上與槿嬪要進去,忙上前攔住,“祠祭司已進去為貴妃娘娘殯殮,依著太后口諭,貴妃娘娘的梓宮會送去匯明堂……”“朕在此地,依什么太后口諭?”畢靈淵忽然冷聲打斷禮部尚書的話。尚書一愣,隨即改口:“微臣失言,請皇上治罪?!?/br>畢靈淵揮揮手,似乎是有些累了,吩咐道:“殯殮后送去靈德殿?!?/br>靈、靈德殿?禮部尚書聞言嚇了一嚇,靈德殿可是專門為帝后停靈之所,這可是違背了祖宗規(guī)矩??!陸晗蕊一聽靈德殿,也頓了一頓,卻依舊沒看向畢靈淵……因為她心虛。心虛剛剛自己無端發(fā)火,更怕畢靈淵是為了平息她的怒氣才將貴妃停靈于靈德殿。“還愣著做什么?”畢靈淵叱了一聲,抬腳就往里走進去。陸晗蕊回神,也跟著走了進去。禮部尚書這是攔不住了,只得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祠祭司的宮人們已處理妥當(dāng),跪在地上候著。遠遠望去,孫貴妃安靜地躺在床上,雙手搭在腹上,好像睡著了一般。陸晗蕊雙眼一酸,用力眨了眨眼睛,忍著哭意走了過去,一步一步,都像在云上飄著,似乎只消一陣風(fēng)吹來,她也隨著飄散成虛無了。秘辛秘辛畢靈淵沒往前去,站在殿門口,垂首而立。吳用曉得皇上是害怕……先皇去世,那時的皇上還是太子,獨自一人在靈德殿為先皇守夜,就是那夜,太子差點被暗殺,不得已躲入了先皇的梓宮中。殺手便將棺槨用長釘給釘死,要不是太子在里頭拼命敲打,引起人注意,宮人冒著大不韙殺頭的罪撬開棺槨,不定早就隨著先皇一道下葬了。此事是皇室的秘辛,不得對外聲張。吳用心疼皇上,悄悄走上去:“皇上,要不咱們在外頭等著?!?/br>畢靈淵不理會他,抬頭看向陸晗蕊。她在床畔坐下,沒有一絲面對死人的恐懼,頸間的勒痕被豎起的領(lǐng)子牢牢擋住,宮人給她上了妝,一如曾經(jīng)的精致華貴。陸晗蕊看了一會兒,從袖中掏出那個舊荷包,小心仔細地塞入她的懷中。默默地坐了許久,不知過了多少時辰直到琴柔過來喚她,陸晗蕊才堪堪回過神,起身時腳都麻了。走了兩步,便搖搖欲墜,一直在外頭候著的畢靈淵瞧見,疾步上前伸手扶她,陸晗蕊卻擺了擺手,有氣無力地說道:“我累了,讓我歇息吧。”畢靈淵想說“朕送你回去”,可還沒等他開口,陸晗蕊就將臉撇向一旁,看著琴柔:“走吧?!?/br>琴柔膽戰(zhàn)心驚地朝皇上頷首,便扶著槿嬪娘娘往外去了。陸晗蕊走到宮門口,外頭早就候著一列宮人了,見槿嬪出來,宮女便掀起轎簾,其余宮人跪地行禮,恭迎她入轎。這是皇上提前就安排的,吳用唯恐她不買賬,便交代了宮人們先行禮,槿嬪娘娘心軟,不會為難。陸晗蕊也不矯情,加之她實在是太累了,便由琴柔扶著進入轎中,往朝榮宮去了。到了朝榮宮,下了軟轎,全才就跟上了,弓著身子跟在陸晗蕊身旁,瞥了幾眼她淡漠的神色,小聲道:“皇上命祭祠司將貴妃送往靈德殿了?!?/br>陸晗蕊安靜地聽著,走上臺階才后知后覺地嗯了一聲。全才見她不以為意,有些著急地接著道:“自有靖以來,靈德殿只能供奉帝后梓宮,孫貴妃還是得此殊榮的頭一位呢!皇上真是有心了……”全才此言本意是為了緩和槿嬪與皇上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宮中誰人看不清,皇上此舉定是看在槿嬪的面子上。堂堂帝王做到如此地步,但凡是個人都該感激涕零了。陸晗蕊卻依舊沒什么表情,走入正殿,琴柔屏退其余宮人,原本已經(jīng)很靜的宮殿,愈發(fā)的寂靜了。陸晗蕊輕輕嘆息一聲,她有著滿腔的憤懣,一張口,卻盡是單薄的蕭索凄涼——“孫貴妃失去的只是一條性命,皇上丟的卻是帝王的臉面,你是這個意思?”全才撲通一聲跪下,急道:“娘娘!您曉得奴才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不是盼著你們倆好嗎?”好?陸晗蕊輕輕笑了一聲,這淡淡的笑聲里夾雜著些許的無奈與疲憊。在宮中這幾年,大半的日子都是在藏書閣做著繁累的雜活,還常常吃不飽,卻沒有什么時候比此時此刻衣著光鮮的槿嬪更累人。那是發(fā)自心底的疲倦,像個怪獸,一點一點,從里面吞吃著她的血rou。傳話“你退下吧……”陸晗蕊不再理會全才,自顧自地往寢殿里走去,全才哪還敢繼續(xù)待著,忙弓著身子退了下去。琴柔見一向伶俐的全才也被呵斥,更不敢說什么了,娘娘進了寢殿就將門關(guān)上,明顯不愿意有人進去打擾,她皺著眉在殿門外候立著,以便娘娘隨時傳喚。全才前腳出了朝榮宮,后腳吳用公公派來的小太監(jiān)就尋來了,全才正萎靡地蹲墻角,這日子一天天的,簡直沒法過了。他不過是個奴才,這一生唯一所求就是跟對一個主子,盡心侍奉,得些安寧和富貴……槿嬪是個好主子,但也許就是太好了,總是為他人悲喜所牽絆,即便機敏如他,也是被磨得心力交瘁,不知該如何討她歡心。他夾在朝榮宮乾清宮,槿嬪與皇上之間,和誰扯謊也不是,兩人如今是不對付,等過些日子又好上了,倒橫豎是他這個中間人的不是了。想到這里,全才氣急地甩了自己一巴掌,都怪這張破嘴,娘娘素來愛拿皇上出氣,他真是昏頭了才替皇上說話……“哎喲,哥哥,您這是怎么了?”吳用跟前的小太監(jiān)一進到院子里就瞧見全才甩自己巴掌,忙上前細問。全才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悻悻地揉揉臉:“打蟲子呢……”小太監(jiān)堆著笑,湊到全才身旁蹲下,看看殿里頭,小心道:“乾清宮那邊放心不下娘娘,特意讓小的過來問問?!?/br>全才毫無波動:“你知道娘娘的性子,后宮出了這等大事,公主還在朝榮宮里頭呢,娘娘一見公主就會想起貴妃娘娘,看來還得過好些日子才能緩過來呢,你和吳公公說,不著急,往后的日子還長呢?!?/br>小太假說是吳用派來的,實則是皇上的授意,皇上定是要娘娘的親口回復(fù),全才說了頂個毛用。小太監(jiān)跟著全才蹲了好一會兒,直到兩人腿都麻了,才扶著墻站了起來,又在院墻下的陰影里站了好一會兒,小太監(jiān)見全才真的沒繼續(xù)說話的打算,這才急了:“哥哥,您倒是給句娘娘的話呀!”全才無奈地閉緊嘴巴,搖了搖頭,小太監(jiān)見問不出什么,又怕皇上等得久了,只得唉聲嘆氣地回了。乾清宮那頭,吳用等了大半天,結(jié)果等來全才的回話,至于娘娘如何,則是半個字也沒有。吳用也難做,悄悄地回頭看了看,后宮出了這樣的事,前朝卻還是一如往常,從貴妃那處回來后,皇上又繼續(xù)在勤政殿內(nèi)批閱奏折,看起來似乎與往日沒有什么不同,只是不像往日一樣,得有人在旁伺候著茶水。吳用思量著,緩緩走入殿內(nèi)。小心抬頭一看,皇上依舊在垂目認真看著奏折……只是那握在指間的毛筆,筆尖的墨都干了……他以為皇上入了神,正要假意咳嗽一聲,就聽見皇上冷冷的聲音傳來:“槿嬪如何了?”皇上不問還好,一問他就心虛,囁嚅著說道:“娘娘心里正悲傷,在歇息呢,全才他不敢前去打擾?!?/br>畢靈淵聽著,半天不說話,再回過神時,將手中的筆隨意扔在桌上,聲音更為冰冷:“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與貴妃是相識多年的閨中密友,不過數(shù)月的情分,值得她這么傷心欲絕?”加官皇上這話說的是有些重了……但是這個理。槿嬪若是為了一個相交數(shù)月的貴妃與皇上置氣,那誰看著也知道她是在借題發(fā)揮,畢竟誰都曉得,在這座紫禁城中,誰才是天。槿嬪傷心,可以,但得有個度。再者,貴妃還是皇上的貴妃呢,皇上都沒有她那么矯情,難不成槿嬪一個妃嬪,對貴妃的情意能深過皇上?這說出去簡直是笑話!更是僭越!吳用心里曉得,但這槿嬪畢竟又與一般妃嬪不同,皇上生氣,也只能背著槿嬪刻薄幾句,真見了面,還不是得老老實實將人擱手里捧著,嘴里含著。責(zé)備槿嬪的話,皇上說得,旁人可半個字都不能跟著附和。畢靈淵說完,自己也心煩意亂,嘆了一口氣,重重地靠著椅背,兩道硬挺的劍眉蹙起,眉心都要擰成了結(jié),過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朕曉得她心里難受,但朕更難受,為了一個相交兩三月的貴妃都能如此……要是朕出了什么事,她會不會也這樣傷心……”“皇上!可不能說晦氣話!”吳用一聽皇上的碎碎念,立馬心急如焚,恨不得捧著一顆心奉上去,“奴才心疼皇上啊!皇上要是出了什么事,奴才也不活了?。 ?/br>畢靈淵目光幽深地瞥向吳用,將手旁的一本奏折扔下去:“滾滾滾!”吳用委屈巴巴地撿起奏折,恭敬地奉了回去。“朕是不是上輩子欠了她的……”畢靈淵嘆了一口氣,隨手拿起一本奏折,又丟了出去。吳用可不敢再說話了,只能皇上丟一本,他去撿一本,如此這般來回了十?dāng)?shù)次,畢靈淵才停住了手,突然對吳用說道:“待她產(chǎn)后身子康愈,朕便帶她去南方游玩,秋季的南方糧熟魚肥,她定然喜歡!”“皇上,今年的秋天不是……不是要去秋狩嗎?”畢靈淵抬手整理著桌案上散亂的奏折,一邊說道:“狩獵要騎馬,沿途舟車勞頓,去南方可乘船走水路,免去路上顛簸之苦。”皇室的秋狩時令是祖宗規(guī)矩,并非皇上自己的意愿,皇宮更是在秋狩前數(shù)月便早早安排各項事務(wù),如今皇上改了主意,那可是要朝廷和宗親們同意的。吳用都想得到的,畢靈淵怎么會沒想到,可他定意如此行,便要如此。從前是他太給朝廷眾臣和宗親們臉面,到了如今,一些人便以為他這個皇帝是軟柿子,總是躍躍欲試要拿捏他。他倒也想看看,還有哪些他不知道的狗東西。上官奧被斬一案,算是叫他打定主意要與朝廷里那些老不死的撕破臉皮。且不說上官奧與貴妃之間的秘辛,那是他的臣子、他的心腹,上官鏞說斬就斬,難不成真是因為他肝腦涂地盡忠朝廷?他若是盡忠朝廷,便不會有膽子拖著鍘刀到午門斬了上官奧!上官鏞盡忠之人,不是朝廷,更加不是他這個皇帝。吳用侯在皇上旁側(cè),瞧著他的臉色越來越沉郁,不由噤聲,大氣都不敢出。約莫一刻鐘的功夫,突然聽到皇上喊道:“吳用,接旨。”吳用愣了愣,以為聽錯了,皇上多少年沒對他這么正經(jīng)地下過命令了,但他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忙跪下,深吸一口氣:“奴才接旨!”“你……領(lǐng)京都、懷山、忠州等道轉(zhuǎn)運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