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紅裙
沉默的紅裙
從房門開始,往左走十九步是餐桌,再往前走十一步是廚房。 從客廳沙發(fā)起身后,往右走十六步,抬手是洗手間的燈開關。 任緩小心得在家里左右踱步,用腳步丈量著這個再熟悉不過的空間,她想她要盡快適應未來可能長久沒有光明的日子,她不想總是要金雪梅來照顧她,mama已經(jīng)夠辛苦了。 其實看不見也沒有那么難熬,世上那么多盲人不都活的好好的嗎? 她甚至已經(jīng)在想有什么工作是盲人可以做的,畢竟她已經(jīng)是個二十四歲的成年人了,不再是當年十七歲只能縮在父母羽翼下的孩子了,未來的生活總還是要繼續(xù)的。 門鈴聲響了,任緩摸索著去開門,是謝不凡。 姐你開門看見任緩的一瞬,謝不凡驚住了,話梗在喉頭,到底是咽了下去,他小心翼翼得扶住她,我們先去沙發(fā)上坐吧 我沒事,任緩笑笑,你怎么來了。 我媽讓我來看看你,怕你一個人在家無聊。 沒事的,任緩說,我不無聊,我還可以看聽電視。 謝不凡瞥了一眼電視上無腦的偶像劇,再看看任緩帶著微笑的平靜得表情,突如其來一陣心酸。 你和羅哥分手了?沉默了片刻,他問道。 嗯。 為什么?因為他和孟在水嗎?他們真的謝不凡遲疑了一下。 沒有,你想多了,他們什么事都沒有。 謝不凡松了一口氣,轉(zhuǎn)而更加疑惑,那為什么? 我任緩表情微微怔忡,我不愛他吧 可你們一直很好,在一起很多年,他那么愛你,你為什么不愛他?怎么會不愛他?謝不凡追問,聲音聽起來有些激動。 為什么,對啊,為什么。 大概是因為,愛從來不是付出就有回報,而是,毫無道理的東西吧。 你喜歡孟在水,可她也并不愛你,世上的事不都是這樣的嗎?任緩語調(diào)極其輕柔、緩慢,像是在講述什么無可奈何的故事,帶著略微不盡如人意的悵茫。 女生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不喜歡為什么還要假裝喜歡,還要在一起?謝不凡苦惱得抱住了頭,煩躁得抱怨。 可是,虧欠,大概是感情里無法避免的。 其實羅哥也和我打聽你的情況了。謝不凡忽然悶聲說,你是不是也該給人家一個交代? 任緩苦笑了一聲,想到羅崇止,她的心里就五味陳雜,有愧,有感激,有不舍,也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大概是羅崇止說的,愛。 我沒有什么可交代的,該說的我都已經(jīng)說了。任緩聲音溫柔,態(tài)度卻顯得決絕冷酷。 謝不凡大概是想到自己,對任緩的態(tài)度不免有些不滿,正要出口指責,目光落到她那雙已然沒有任何焦點和光彩的大眼睛上,話不由得咽了下去。 為了打破兩人間略顯凝滯的氣氛,謝不凡拿過茶幾上一個蘋果,算了,我給你削個蘋果吧。 不,我喜歡就皮吃。任緩說,向著他的方向指尖略猶疑得伸出了一只白皙到有些刺目的手,顯得那么伶仃、瘦弱。 他看著那只方向準頭都不太對的手,心顫了一下。 自從看不見后,她的手任何時候始終處在一種略帶試探的摸索中。 從剛剛進門以來,任緩看起來太平靜太鎮(zhèn)定,說話也太溫柔了,以至于他幾乎沒有感覺到她和平時有什么不同,甚至忽略了她已經(jīng)失明這件事。 而這一刻,謝不凡大條的神經(jīng)好像這才第一次意識到了她是真的看不見了的事實。 他的眼睛幾乎一瞬間就濕了,心里暗暗怪自己為什么非要提一些讓人不開心的話題,忙把蘋果放入了她的手中。 任緩接過蘋果,輕輕咬下一口,濃郁的果汁和果香同時在她寡淡的味蕾上爆炸開來,攜著并不久遠的記憶呼嘯而來,這些記憶和蘋果的味道緊緊聯(lián)結(jié),同生共死,讓她一口接一口,一遍又一遍,重復著當年種種。 種種和Cude有關的一切。 兩人坐了一會,扯開話題聊了些趣事,謝不凡故意極盡夸張得說了幾件自己的糗事,逗得任緩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 我想出去走走,你帶我出去好嗎?任緩忽然對謝不凡請求說。 行吧,謝不凡猶豫了一下,掏出車鑰匙,你想去哪兒? 去時代廣場。任緩站起來,我先去換件衣服。 時代廣場是游山市最大的購物中心,幾座極具現(xiàn)代感的摩天大樓和商場將這里圍成一個圈,廣場中心是一座巨大的音樂噴泉,附近賣氣球的、賣冰淇淋的小販正向周圍跑來跑去的小朋友兜售這些令人快樂的小玩意兒。 這是學生時代的任緩最喜歡的地方之一。 她坐在噴泉旁的長椅上,神情極其溫柔,面帶春水般的微笑,似乎在回憶著什么令人愉快的事,令路過的人情不自禁頻頻回頭,看向這個一身紅裙,如同洋娃娃一樣的美麗女孩。 她在等謝不凡去麥當勞給她買漢堡和可樂。 這也是學生時代的她少有的樂趣之一,和朋友們坐在噴泉邊,一邊啃漢堡,一邊聊天,一邊抄作業(yè)。只不過,她是被抄的那一個。 這里充滿了無數(shù)她生命中最陽光的時光,最無憂的歲月,仿佛稍一伸手,還能觸碰到那種水晶一樣剔透的歡笑聲。 只是后來的她,再也沒有來過這里。 七年前,她做眼角膜移植手術的前一天晚上,在肖錦未的幫助下偷偷從家里溜出來去見CLaude。 他們約在音樂噴泉下。七點半的時候,圍著音樂噴泉看表演的人越來越多,龐雜的音樂聲、噴泉聲、小孩的尖叫聲、人群的噪雜聲淹沒了她,她被擁擠的人流推著身不由己得不知道走到了什么位置,直到忽然下起瓢潑大雨,人們才驚叫著流離跑散。 那天,她也是穿著一件精心挑選的紅裙子。 她渾身濕透狼狽不堪,卻不知道往哪里跑,只能茫然得在大雨里喊著cude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cude說去給她買冰淇淋了,他為什么還沒有回來? cude在哪里? 發(fā)現(xiàn)任緩不見的任群書金雪梅,以及被他們押著來的肖錦未也匆匆趕來了時代廣場,空蕩蕩的廣場上,只有一個任緩,披頭散發(fā),又哭又笑,卻怎么拉也不肯走,踉蹌著撲倒在雨水里,還在嘶聲叫著那個奇怪的英文名字。 幾人面面相覷,從沒見過這樣的任緩,紛紛手足無措,只能看著那個平日里再乖巧不過的少女跪在雨中,聲嘶力竭。 緩緩,回去吧,別在等了,他不會來了。 是任遲撐著一把傘,舉到了她的頭頂,彎下腰來拉她。 他居然也來了 任緩萬念俱灰,絕望得閉上了眼睛,緊緊抓住任遲的衣袖,渾身顫抖得在夏夜的大雨里放聲痛哭,撕心裂肺。 她知道她已經(jīng)徹底失去,永無轉(zhuǎn)圜。 任遲沉默得為她撐著傘,不言不語。 鮮亮的紅裙在暗夜的雨中顯得那么粘稠厚重,像是從身體里流出的血,黑暗又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