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金
水青
很奇怪,這兩個人。 程朝河抬起沒有受傷的手,青綠色的血管在脂肪里盤桓交錯,織成亂麻的網(wǎng),這是人類獨有的手掌,溫?zé)?,流著紅色的血。 好累啊,他想,像是睡了一萬年。 湊得更近的是個男孩子,正往他手心里纏繃帶。 他大概七八歲,一身黑色的衣著,發(fā)色和瞳色也是純正的黑,將棉質(zhì)布料下的皮膚熨貼成幾乎沒有血色的白,俯身時能看見一邊鎖骨上排著三個痣。 他骨骼很立體,明眸皓齒,臉頰有些嬰兒肥,但并不掩飾他容貌的清秀。 對,用清秀形容男孩子有些別扭,但他確實清秀得過于精致,即使他高挑的眉弓和深邃的下頜強(qiáng)勢宣告著他的性別。 他身后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女孩子,尚有一團(tuán)輕薄的稚氣在五官上流動,她穿著一件藍(lán)白碎花裙子,膚色是牛奶潑進(jìn)了朝陽的云彩里,她低著頭,半邊側(cè)臉都是柔和的曲線條,雖還小,已經(jīng)能窺見美人的初始模樣。 她應(yīng)該有點怕他,或者些什么其他的情緒,讓她始終專心地拿碘伏給兔子傷口消毒,她的神情透漏了她為有這件可以光明正大遠(yuǎn)離對話中心的事情感到慶幸。 但怎么能夠呢? 程朝河很清楚自己第一句話該說什么,他看了眼喋喋不休的男孩,然后轉(zhuǎn)過頭,看溫之曉:你的眼睛。 溫之曉被他突然出聲嚇了一跳,抱著兔子,不吱聲。 你說水水的眼睛嗎?明入深很自來熟,仰著頭溫聲地搭話,她出生就是這樣子,去醫(yī)院檢查過也沒有問題,她不是混血。 溫之曉有一雙歐洲才常見的藍(lán)綠色眼睛,顏色比較淺,更貼近熱帶純粹狀態(tài)下的水藍(lán),但那種藍(lán)又沾了一點綠色,清光浮動,玻璃般晶瑩剔透。 她眼睛大,望過來,浩瀚的水面掀起漣漪,十分瀲滟八分明。 但是那只兔子。 程朝河接著開口,他說話的聲調(diào)起伏控制在很小的區(qū)間,平靜且毫無激情。 它快要死了。 明入深愣了一下,看著兔子耷拉著耳朵哼哼:但是,現(xiàn)在沒有。 程朝河像是跟溫之曉作對一樣,他還是對著她說話:注定要死的東西救活了也沒用,你還不如丟出去。 溫之曉神情古怪,她不回答,只有余光偷偷瞥程朝河,她的表情用程朝河的話翻譯,就是你為什么跟我說話?但這有什么不對的? 她還沒回答,明入深已經(jīng)把兔子接了過來,絨絨的軟毛在他掌心伏趴下去。 沒關(guān)系,即使如此,我依舊愿意為了一個希望付出努力。他把眼睛彎起來,并沒因此生氣,它看起來特別可愛。 那你抱著吧。 溫之曉終于開口了,站在一邊畏畏縮縮的:我先走了,你們聊。 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離開,程朝河看著她離去的方向好一會,才轉(zhuǎn)過來對明入深說:不管怎樣,還是謝謝你。 你只是擦傷。明入深問,你是怎么弄成這個樣子的? 摔下來的。程朝河看著他的眼睛,語氣柔軟下來,可能是不知道被什么絆倒了,搞成這樣子。 意外的是,明入深并沒有上來關(guān)心他。 他眨了眨眼,似乎松了口氣,一只手抱著兔子,一只手撐在病床邊上,笑了笑道:那我就放心了。他在程朝河不解的眼神里直視他,你,離水水遠(yuǎn)點。 這句話很突兀,讓程朝河滿臉詫異:什么? 那個女孩子。他臉上全是稚嫩的認(rèn)真,我不知道為什么,你對她有敵意。水水沒有招惹你,所以你也別招惹我。 不對,這不對。 程朝河略略歪頭,他對明入深的反應(yīng)表現(xiàn)出了一種遲鈍的茫然,他眼神在門上一掠而過,又回到像在保護(hù)自己所有物的男孩臉上。 我我沒有敵意。程朝河非常困惑,他的思考都不再敏捷,你為什么會這么問我,我什么都沒有做。 我知道,我只是提前警告你。 明入深仰了下頭,豎著眉毛,一臉防備地打量他,重重哼了聲:我不知道為什么,但你絕對有敵意,你討厭水水無所謂,但你不能傷害她。 他懷里的兔子似乎很難受,明入深抓了兩把,說了句好好休息,便跑出去找醫(yī)生去,顯然,他并沒有打算跟程朝河有別的發(fā)展,他連名字都沒告訴他。 但,不該這樣。 程朝河半坐在床上,面無表情地盯著房門,燈光亮得刺眼,半卷繃帶隨便放在醫(yī)用托盤上,重心不穩(wěn),滾出一圈長長的紗。 沉默良久的人緩慢撿起來:真有意思。 繃帶被狠狠一擲,連原本完好的內(nèi)芯也被迫咕嚕嚕露出,一覽無遺,全軍覆沒。 又一次。 你又一次因為她跟我對立了。溫、之、曉。 故事本該沒有后續(xù),如果不是第二天中午,溫之曉主動抱著餐盤來找程朝河的話,她跟昨天簡直是兩個模樣。 你傷好點了嗎? 程朝河看她熟稔地坐在自己面前,他一直是一個人,沒有朋友。 明入深當(dāng)然在她后面,他的驚訝快要溢出來,但并沒有多說什么,謹(jǐn)慎的觀察了一下程朝河的表情,就坐在了他旁邊。 你們什么意思? 沒意思啊。溫之曉語氣輕快,來找你玩,下午不是要體測嗎,你引體向上能不能行? 程朝河拿筷子戳米飯,飯粒黏在一起,白糯糯的小團(tuán)子。 還行,可以用力。 溫之曉笑了幾聲,看見程朝河桌子上的書,驚嘆道:我想起你來了,你是不是總是吃飯最慢的那個,我還聽他們說呢,連吃飯都要看書的家伙。 她一邊說,一邊翻了下書的封面,正要從里面找些什么話題,卻見第一頁的標(biāo)題方正嚴(yán)肅地映入眼簾人類社會學(xué)。 打擾了。 撒旦之子就是撒旦之子,記憶都沒了還要堅持不懈地研究人類的弱點,簡直是寫好了的命運。 還沒有自我介紹,我叫溫之曉。溫之曉比劃了幾下,也不管程朝河看不看得懂,他叫明入深,不過你可以叫他陽陽,叫我水水,這是小名。 她熱情地介紹名字,一邊朝明入深使眼色,見他裝傻,忍不住暗地踢了他一腳,力道不大,明入深卻做作地痛呼一聲,皺起臉。 好吧好吧。他認(rèn)命似的,眼角垂下,對不起,昨天話說得重了。 程朝河賭氣似的扒飯動作停下來,反正他一口都沒吃到嘴里,但他看明入深的表情煞有其事,嘴角似乎想揚起,又憋回去:沒聽見。 明入深深吸口氣,大聲喊道:我說對不起! 鬧哄哄的食堂都似靜了一瞬,明入深臉頰漲紅,恨不得把埋進(jìn)飯里去:但你就是不能欺負(fù)水水。 程朝河發(fā)出鼻音來,不理他。 他也沒有欺負(fù)我。溫之曉害怕憑自己一己之力把主線劇情給作沒了,拍拍兩個人的手,你們幼不幼稚,為這點小事吵架,先吃飯行不行,食堂都沒人了。 程朝河瞥她一眼,不太和善的眼神,卻乖乖聽話,他沒必要鬧太僵。 至少,還不到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