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冷笙簫(一)
被困在這里,付清如起初也渾渾噩噩,不知章繹之將怎樣對待她。會以她為人質(zhì),脅迫謝敬遙?還是會以為她是誘餌,引來別人救她,-舉擒獲?如果他真有意圖,她其實也不在意了從決定離開謝家開始,她就沒想回去。想必這時候,行云已經(jīng)由姨父安排人送到江州。難怪那枚領(lǐng)章眼熟,竟是樊軍,且高級將領(lǐng)獨有的?,F(xiàn)在回想當(dāng)時第——次來謝家,她終于清楚督軍看母親眼神時,自己心里那股奇怪的感覺了。她以為自己委屈,卻不知母親才是那個承受最多的人,縱使從張德良口中得知母親死亡的真相,是不肯屈從督軍自盡,但她同樣明白,發(fā)生的事情謝敬遙都是知道的,否則他不會總是避而不談。若還繼續(xù)裝作不知情,難道要這樣一輩子嗎?這是她想要的生活嗎?如果說對謝敬遙的欺瞞毫不介懷,當(dāng)然不可能。只有一個人的眼睛不會騙人,誠如二太太所說,謝敬遙應(yīng)該是在意她的,但付清如更明白,用自己去換謝敬軒是兵不血刃解決危局最好的辦法。她只是暫時無法面對,也需要離開,用-段時間化解心里的結(jié)。之后半余月,章繹之沒有再來過沁園。付清如和玉萍閑聊間才了解到楚軍和外面的些許情況。剛推翻楚仲業(yè),章繹之根基尚不穩(wěn)定,自然每天有不少事務(wù)需要處理。章繹之不許她踏出沁園,也不理不睬,未有任何舉動。轉(zhuǎn)眼在這里已經(jīng)滯留數(shù)日,他步步退讓,甚至不顧勸誡答應(yīng)放了謝敬軒等人。像個昏君,色令智昏,什么都順著她。大約是春天和水土不服,付清如咳喘的老毛病又犯了。當(dāng)她臥床不起,他竟然天天來沁園親自熬了枇杷水喂她喝下,直到讓她好轉(zhuǎn)。或許,他始終在等,等她回心轉(zhuǎn)意,等她重識眼前人,是不是才是可以托付終生的人?寂寂良夜,修長的人影踱進來,將門輕輕闔上,似乎不想驚醒她。窸窣的衣服聲響后,章繹之坐下來喃喃道:“清如,外面起風(fēng)了,你聽見沙沙聲了嗎?”沒聽見回答,他倒也不生氣,仍然坐著。“枇杷樹已經(jīng)枝繁葉茂,今年一定會像付府的那棵一樣結(jié)很多果子?!?/br>夜風(fēng)吹來,他低頭看向她,如隔淡雪紛紛,落地?zé)o聲。分明聽見他的聲音,付清如卻不愿睜眼醒來。如果五年前他回來了,如果他沒有成為楚仲業(yè)的義子,如果他沒有和沈黛結(jié)婚……她該會如何想他?可是沒有如果,這個世上最無奈的就是如果二字。她無法知道,也無力去深究,他如今對她到底是愛,還是不甘?是想挽住在這世上僅有的眷戀,還是想挽住昔日年少的那段美好歲月?……似乎相安無事地過了段時間。這天已近黃昏,付清如正望著園里發(fā)呆,章繹之推門而入,徑直走過來把一個盒子放在桌上道:“今天是你的生日,總算找到這東西了,生日快樂。”付清如呆了呆,倒不想日子過得這樣快,連自己都忘了生日。他笑著說:“打開看看。”付清如打開,原來是一包用油紙包好的糖人,捏成了風(fēng)車造型。章繹之道:“記得你小時候討厭喝枇杷露,卻很愛這東西,有一次生日,宴席上大魚大rou沒吃幾口,一退席,就纏著我偷偷出府買糖人吃?!?/br>“可惜時間太晚,趕到攤子那里,老人家已經(jīng)走了?!彼闷鹛侨艘б豢冢鄣茁∩蠞褚?。那時候,雙親皆在,無憂無慮多么幸福。大概他是唯一一個曾參與童年,又熟悉她過去的人,所以當(dāng)他帶著她回憶以前的往事時,她總是心里微微酸澀。這里幾乎沒有的東西,在北平大街小巷倒不少。兒時喜愛這樣平凡的零嘴,后來離家南下嫁給謝敬遙,吃不完的美味佳肴,偶爾仍憶及那小小的糖人,是最初綿綿不斷的快樂。然而此時真的嘗到,卻發(fā)現(xiàn)物是人非,甜與脆和記憶里相差一截,不過如此。原來一路成長,不舍的只是過去青澀的美妙感覺。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舊時風(fēng)景,終究回不去,曾經(jīng)所憧憬的那些純粹早已變了。章繹之仿佛心情不錯,還在述說如何因為尋禮物尋了大半座城湊巧碰到個賣糖人的小攤。付清如喚一聲:“章繹之……”他停下來,問:“你不喜歡嗎?”眼睛漲得難受,她低頭揉了揉,聽敲門聲響起,傳來周志生的聲音。章繹之皺眉,不耐煩道:“什么事?”說話間,他走至屋外。這一去又是三天,直至今日,付清如被玉萍督促著換了身衣服去見他。她進客廳時,早就滿堂賓客,形形色色,有軍裝冷肅的中年男人,有珠光寶氣的貴婦名媛。雖然這里不過是他的私人別墅,舞會卻氣派到讓人瞠目結(jié)舌。可是,她不喜歡這樣的氛圍,也不明白為什么像他以往那樣孤高冷傲,不愛與人接觸的人可以坦然周旋于紙醉金迷之間。看見她,章繹之停下與人交談,揮揮手讓她過去。想是喝了不少酒,他的眼神有些迷蒙,在她眼中,甚至有點不清醒。“來。”見她走近,他便端起杯子倒了杯葡萄酒給她。付清如不動,“我不喜歡喝酒?!?/br>章繹之倚著桌子,道:“不喜歡不要緊,就嘗一口?!?/br>“我不要?!彼櫭肌?/br>他哪管分說,立刻上前抓住她的手腕,把杯子遞到她唇邊說:“法蘭西進口,味道很好的。”付清如別開臉,“你瘋了?!?/br>章繹之松開手俯下身,已距她面頰很近,看她片刻,又搖晃著后退幾步,自笑自語道:“過了這么多年,你的樣子怎么還和以前一樣沒有變化?真好,真好……”他端著杯子喝完,隨手抹去嘴角酒漬,低不可聞道:“你回去吧?!?/br>聽了這話,她剛轉(zhuǎn)身卻被他再次拉住手,還沒開口,就感覺他把整個人的重量都壓了過來。付清如看了眼廳里,似乎沒有誰注意這里,只好扶著他往樓上走。章繹之腳步不穩(wěn),倒在床上,她坐在旁邊歇氣,一只手突然伸出來,抓住胳膊。她下意識抽身,然而直接被那只手拽了過去。瞬間,他雙臂環(huán)繞,牢牢將她箍在懷中。濃烈的酒氣鉆進鼻孔,她想爬起來卻被那雙手扣住。他似乎真的醉了,呼吸比平時粗重些。光線昏暗,她模糊看著他的輪廓,他埋頭在她耳畔,也不知道是真睡還是裝睡。付清如一動,就聽見他魔怔了般恍恍惚惚念叨,“別走,別走……”他竟然也會喝醉酒,她沒見過他喝酒,如今又是為什么如此消耗自己的身體?過了會兒,章繹之動了下,仿佛有些痛苦,推開她翻身趴在床邊吐起來。聽著他的喘息聲,她真想不到從前潔癖到容忍不了任何污穢的少年有一天竟然會變成這副樣子,狼狽得如同街邊醉漢。曾經(jīng)那個面容淺淡,與名利場,富貴所格格不入的人到底是從什么時候改變的呢?是因為她當(dāng)年沒有堅定立場聽了阿瑪和母親的話,沒有向他伸出手予他黑暗深處的最后一片光明,所以失之交臂嗎?(還有三四章完結(jié),可以看看新開的文收藏送珠珠,嘗試一下別的風(fēng)格就談場甜甜的戀愛)霧冷笙簫(二)付清如起身給他倒了杯水遞去,他接過水一口氣喝完,又干嘔幾次才稍微舒服些。她拍拍他的背,打開壁燈。被光線一照,章繹之好像醒了些,用手擋了擋,看到她突然愣了一下。“清如?!?/br>她點頭。他露出一絲笑,那笑容竟如初雪般純粹,因為暖黃色的燈光,將他蒼白的臉散去陰鷙,多了分柔和。付清如才發(fā)現(xiàn)他越來越瘦,顯得越發(fā)棱角分明,甚至微微尖銳。章繹之直勾勾看著她,伸出手指撫摸她的臉,“你還在?!?/br>她避開他的觸碰,他卻伸手硬生生拉住她,許是醉酒的原因,他的力氣沒有控制,差點把她的手臂捏斷,而她不得不被他圈在懷里。“無論我做什么,都不是想傷害你?!?/br>她聽他說道:“我和沈黛沒有夫妻之實,如果上天愿意再多給我時間,等到楚軍大局穩(wěn)定,我送她回湘東,我們——”滄海桑田,也許不過一瞬。他沒有繼續(xù)說下去,話語中隱約透著微微的悲傷和惶然,她從來沒有聽過他那樣說話。眼底痛楚轉(zhuǎn)瞬即逝,章繹之平生第一次感到心不受控制顫動。良久,付清如正要開口,他卻低頭覆上她的唇,把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唇齒里。她腦中“轟”的作響,連呼吸都被他剝奪,像是瀕死前最后的放縱,那樣癡纏而糾結(jié)的吻,強硬到讓她的心顫抖,用盡全身力氣推開他。艱難地喘了口氣,她想也不想,抬手給了他一巴掌。四目相對,瞳孔似乎曾有焰火綻放,終于還是一點點熄滅,章繹之調(diào)勻氣息,說道:“明天,我會送你一樣真正的禮物。”春夜依然有些寒冷,付清如回到屋里關(guān)了房門,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望著天空的月亮發(fā)呆,想著這些年的是是非非。她只是個平凡的女子,只是想平平靜靜地生活,孝敬父母,與自己喜歡的人相濡以沫,等老了便守著兒孫心滿意足,可是為什么卻卷入一場場無謂的紛爭?風(fēng)吹著窗簾,黑暗的房間只有她一個人,她一直坐到天亮,東方露出魚肚白的時候,才迷迷糊糊睡著了。四月,天氣逐漸好轉(zhuǎn),日光暖和許多。雕花窗子外,碧藍色的天空異常好看,飄著幾朵云。付清如本來沒有在意章繹之所說的真正的禮物,可是,她還是很快知道了他所說指的是什么。章繹之釋放謝敬軒,讓她也去看著送其出城,她其實不欲再和謝家再有牽扯,然而到底不太不放心,便跟著他同去。她不過見了謝敬軒寥寥兩次,說的話不超過八句,但在人群里仍然一眼就找到了他。因為那張臉和謝敬遙有五六分相似。監(jiān)獄大門口停著三輛車,付清如看見車牌,心里緊了緊,又想到謝敬遙此時應(yīng)該在江州排兵布陣,指揮戰(zhàn)況,不可能出現(xiàn)在這里,才平靜下去。兩個楚軍的士兵左右架著謝敬軒從里面出來,他看起來沒有明顯的傷,只是臉色鐵青,皺緊眉頭一副極度憤怒又無處發(fā)泄的樣子。他甩開兩人的手,大聲說:“我自己會走路!”章繹之道:“你不想跟四少爺說說話嗎?”“沒什么好說的。”付清如淡淡道。“那另一個人呢?”章繹之的一句話拉回她的視線。她怔在那里,不料他會親自來接四少爺。穿著樊軍軍裝的衛(wèi)兵打開車門,而緩緩走出來的那人分明是謝敬遙,他抬手正了下軍帽,神色清冷,將脫下來的手套遞給旁邊的石磊。章繹之拽住她的手腕,“去哪里,難道你不想見他?”她抽不出手,不禁冷了聲道:“你想做什么?”“你愿意來,難道不是心里懷有一絲絲期待嗎?”“我沒有,你放手!”“雖然你以后會一直和我相伴,但既然有客自遠方來,故人見面,敘敘舊也沒關(guān)系,把該說的說清楚,免得勞心費神。況且,你也不希望我在這時候違反交易吧?!?/br>“你……”付清如掙脫不了,幾乎是被他拖著一步步走至謝敬遙面前。謝敬遙依舊鎮(zhèn)定,微微笑著,目光如蜻蜓點水從她臉上掠過,隨后道:“章先生……不,是章總司令,恭賀升遷之喜。”章繹之道:“三少客氣,如今西北軍虎視眈眈,頻頻侵犯你我兩軍地界,直系與奉系軍閥紛爭不斷,眼看一場大戰(zhàn)在即,說到底我們本是一家,自然應(yīng)南北合作,不讓外人占了便宜。今日此舉,也是我的一份誠意?!?/br>“既然總司令提到這里,我就開門見山說幾句,軍閥混戰(zhàn)由來已久,其中利益盤根錯節(jié),短期內(nèi)絕不會停止,就如你我兩軍,即便合作,你認為能持續(xù)幾時?”“當(dāng)然,我也清楚這點,不過三少應(yīng)該更清楚,我們最大的敵人并非你我,亦非各系軍閥,而是來自于英美歐日等國家?!?/br>“不錯,他們的確是隱患……”謝敬遙眼神清淡,不欲多言,頓了頓又道,“我還有事不方便久留,就先告辭了,臨行前,總司令是否能讓我和她單獨說幾句話?”章繹之看看付清如,“好?!?/br>等他走遠了,謝敬遙沉吟半刻,方低聲對她道:“果然你來換老四了。跟我回去吧,過往種種,無論孰對孰非,我們都拋開不計,好不好?”他語氣溫和,而這樣的目光讓人心里生出絲絲刺痛。她別過頭說:“我會留在這里,和他在一起?!?/br>“你不必說謊,”謝敬遙握住她的雙肩,說道,“我知道你不愛他。你千里迢迢到榆林找我,甚至不顧危險獨自跑進雪山,你以為我是傻子嗎?我知道你因為你母親的死會心有埋怨,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如果不肯跟我回去,哪一天我真的病死或被人刺殺死了,你會不會后悔難過?”聽他說到“病死或被人刺殺死了”這句話,本就疼痛的心似再被刺了一刀,付清如倏地抬眼盯著他,一時悶得發(fā)慌。謝敬遙道:“很多事沒有給你解釋是我的錯,但你也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彌補。更何況我們已經(jīng)有孩子,行云還在家等著你?!?/br>她推開他,說道:“我不會回去的?!?/br>他不是沉溺風(fēng)花雪月的人,她答應(yīng)母親嫁給他,一則是給敗落的家族添光,二則謝家也想借助付氏的舊人脈,誰料情不知所起,她反倒成為他前行之路的阻礙。既已下決心,又何必反悔?謝敬遙道:“是我不好,就算是為了行云……”付清如看著那冰冷的軍徽,看著他清俊的眉目。她只是用力咬牙,接著綻出一抹恬淡的笑,決然得讓自己都有些意外,但是,她的確那樣做了。“你就當(dāng)我真的在回北平的火車上被炸死了?!?/br>她想掙脫束縛,然而他的手緊握住,她毫不留情,張嘴便朝他的手背咬下去,他仍不松手,“是我對不起你,只要你能發(fā)泄怨氣,盡管動手。”火灼般的痛漫上來,謝敬遙卻毫無退避。付清如頓覺失去失力,慢慢垂手。他倒像松了口氣,任她退后兩步。她穩(wěn)住身形,擲地有聲道:“你要是覺得虧欠,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向你討還了,往后兩不相欠!”說完,不等他再開口,自己先背身快步走開。看不到身后的他是怎樣的神情,也不愿去看,就那樣不發(fā)一語,又回到沁園昏昏沉沉睡下去了。章繹之不在房間,心情平復(fù)下來,她醒來安靜坐在床頭。可惜流年(二更)當(dāng)樹葉郁郁蔥蔥,有了大片綠蔭的時候,夏天悄然而至。伴隨而至的,還有愈來愈緊張的局勢。由于直皖戰(zhàn)爭勝利果實分贓不均和直系對親日親奉的梁士詒內(nèi)閣不滿,四月中旬開始,張作霖自任總司令,奉軍入山海關(guān),設(shè)司令部于落垡,率十二萬官兵發(fā)動攻擊。直系以吳佩孚為總司令,以保定為大本營,分頭抵御,雙方在馬廠、固安、長辛店激戰(zhàn)。戰(zhàn)火同樣燒到了樊楚陣營,至月底開戰(zhàn)已有一周。周志生提著卷宗才出去,另有秘書送來戰(zhàn)略報告,章繹之拿起報告一頁頁翻。機要室里人來人往,前線軍報更是接連不斷。下午兩點鐘,他顧不上吃飯,在與幕僚開完會后,又立刻趕去察看軍防工事。誰知道實地查看時,竟偷工減料,完全不堪一擊,機槍掩體皆不具備隱蔽性,周志生帶了幾個人把負責(zé)修筑的團長捆住揪過去。章繹之掏出配槍,不聽求饒,抬手朝那人腦袋就崩了一槍,頓時血濺滿身。他望著旁邊瑟縮的副團長,冷冷道:“明天早上如果沒有改變,你也活不了?!?/br>他轉(zhuǎn)身朝另一邊走,幾個侍從官跟著,勘查完畢后,整個下午都在這片曾被炮火硝煙熏染的戰(zhàn)地度過,及至深夜,直接睡在了斜坡上用軍用帳篷臨時搭建的指揮所。周志生自是清楚他為何這般震怒,就在昨夜,此前投靠楚軍,還被楚仲業(yè)當(dāng)面表彰過的將領(lǐng)帶著手下數(shù)千精兵叛逃洛南。這只能說明一點,他的投誠是假象,是早就安排好的,而章繹之在意的不是其叛逃,是不知道其到底掌握有多少關(guān)于楚軍的軍事情報。假如有重要情報落到謝敬遙手里,后果不堪設(shè)想。炎炎夏日,氣溫一天比一天高。樹影婆娑,陽光透過葉縫,在地上漏下斑斑光點。幾根樹枝斜斜地蜿蜒過窗戶,落英繽紛。樊軍調(diào)整集團作戰(zhàn)方式,命各師各團分率精兵,兩翼轉(zhuǎn)移攻勢,包圍殲滅,另一方面阻斷后路,遲滯了援軍行動,繳獲大批糧秣和軍用物資,致使楚軍各自為戰(zhàn)傷亡過半。連日鏖戰(zhàn),楚軍雖然也有反擊取勝,但被攻克的高地卻接二連三,難以抵御對方勢如破竹之勢。門外突然一陣sao亂,沈黛硬要闖進來,幾個侍衛(wèi)不停勸阻,卻沒人敢真的動手,玉萍一路哀求道:“夫人,您不能進去?!?/br>沈黛穿著件水滴領(lǐng)旗袍,外披以銀絲線繡著牡丹的黑呢斗篷,揚起下巴不怒自威,“混賬東西,你們誰有膽子碰我一下!”玉萍和侍衛(wèi)們哪個敢跟她造次,唯唯諾諾退開。沈黛疾步穿過走廊徑直進門,就見窗子邊坐著一個女子。付清如慢慢回過頭望了她一眼,沈黛顧不上別的,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骸案缎〗悖瑧?zhàn)事蔓延到綏德縣了你知道嗎?”付清如恍若未聞,復(fù)又回頭看著園子里。滿地殘花,層層疊疊。她好像感覺到輕微的震動,聽到了遠方傳來的炮聲,炮聲很大,似乎想把這城里的所有東西都炸碎。沈黛忍住滿腔的怒氣,含著淚道:“我沒有時間跟你解釋,也不責(zé)怪你搶了我的丈夫,我忍著他整天與你在這里鬼混,現(xiàn)在低三下四的來求你,你勸勸他,讓他跟我馬上離開去英國?!?/br>玉萍低聲說:“夫人,您別再難為付小姐了。”沈黛不甘心,還想做最后的努力,“你知不知道,綏德離榆林有多近,樊軍很快就打過來了,前線傷亡慘重,現(xiàn)在繹之手里的部隊降的降,死的死,謝敬遙就是要他的命,我想……想他即使不聽我的,總會聽你的話,你去勸他,讓他跟我一起走?!?/br>箭在弦上,一觸即發(fā)。再過不久,將是展開決戰(zhàn)的時刻。謝敬遙是真的想殺了他,斬草除根嗎?古往今來,多少奇人異士,將軍沙場百戰(zhàn),終有一天要面對蜂擁而至的敵人。沖風(fēng)之衰,不能起毛羽;強弩之末,不能入魯縞??砂寥缯吕[之,又怎會丟盔棄甲當(dāng)逃兵?就算身邊沒有一兵一卒,他也不會茍且偷生。付清如目光平靜道:“我不會說的?!?/br>沈黛氣急,“你,你這個女人怎么如此狠心?繹之有什么地方對你不好,對你不起?!”付清如輕問:“如果他聽了我的話,你心里真的高興嗎?”沈黛把頭一扭,用力抹掉眼淚,快步走出房間。既然他那么不惜命,死就死吧,她才不想成為白犧牲的陪葬品!反正就算她救他,他也不會存在半點感激,她何苦?通夜大雨,周圍黑漆漆的,天邊偶爾仿佛騰起幾片血色的光,不知是炮火的光還是什么。付清如枕著手臂,逼自己躺在床上,一定要睡好。可她幾乎夜夜難眠,就算睡著,也會因為微弱的聲響驚醒。猶若置身迷離的夢境,屑石紛飛。槍林彈雨,飄來陣陣腥臭,忽又柔風(fēng)吹拂,有人牽住她的手,她茫然跟從,奔跑。殺戮、流血、喊叫,她一時醒,一時睡……清醒著,混沌著,半夜總感覺誰在旁邊,燈火影影綽綽,有道目光沉沉地凝聚在身上。那人坐了片刻,又很快離開,連腳步都聽不見。章繹之有時候會來這里,沒坐半個小時便有副官來向他報告前方戰(zhàn)況形勢,而每次他都鎖在書房里,絕不讓她聽到任何消息。付清如站在房間中央,深紫色的毛絨地毯被明滅的光照著,像葡萄上凝著點點寒霜。衣柜上的鏡子映出她的樣子,單薄如紙片。“洗完了?”聽見背后的腳步聲,她拍了下一旁的藤椅,“過來吧,我給你處理一下傷口?!?/br>章繹之有些詫異,他剛沐浴出來,就是不想讓她看到這些。付清如沒說話,只是卷起袖子,抽出棉簽蘸了消毒藥水清理他手臂的傷口。他垂目盯著她的頭頂,任由她支配,因為入神,忘卻了皮rou的痛楚,全部的目光僅在她的一舉一動。簡單包扎完,她起身道:“好了?!?/br>章繹之沉默地坐著,一直盯著手臂。付清如看著他的側(cè)臉,淡淡地問:“章繹之,你不覺得累嗎?”他的身體僵了一下,偏頭看向她,臉上分辨不出是何種神情。過了會兒,他揚起嘴角笑了笑,卻沒有說一句話。她不知道他為什么會笑,但是她知道,那笑容不是快樂的。繁華落盡(三更,大結(jié)局)“清如,我從來不害怕失敗,更不害怕死亡?!?/br>人終有一死,既然還能選擇,不如選擇更體面的方式。他的聲音低沉而冷漠,蹲下來握住她的手,聽得她在盛夏的天居然身上有些冷。章繹之走到門口,卻突然折身,大步朝她迎來,用力抱了下她,然后頭也不回,快步而出。五月,天方破曉,付清如被一陣吵嚷聲驚醒,她打開房門,只見玉萍東奔西跑,慌張指揮著兩個老婆子收拾行李。她覺得蹊蹺,拉住玉萍問怎么回事。玉萍顫聲道:“這兩天城里都亂了,大家跑的跑,樊軍已經(jīng)突破最后一道防線,榆林撐不住了,付小姐,咱們快走吧!”話音剛落,有士兵哐當(dāng)一聲大力推開門,如同石柱般擋在面前,“付小姐,總司令讓我?guī)闳ヒ娝 ?/br>“付小姐,付小姐!”玉萍被攔住,不可置信道,“總司令不可能這樣做,他不會看著你死!”付清如對她搖頭,示意她放棄無意義的反抗,跟著士兵上了車。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落下來,正映得章繹之身上軍裝的幾枚扣子熠熠生輝。她望著他,站在火車站大廳來來往往無數(shù)的人潮里。近來夜間常常突然鳴響警笛,嚇得尋常百姓早早就關(guān)閉門窗。街上店鋪蕭索,也少見有人出行,處處可見破敗漆黑無人居住的殘舊民房。兆頭有,可這一天到來,依然措手不及。她努力讓自己平靜,說道:“你要是想拉個陪葬的,最好一槍打死我。”章繹之不答話,眼神飄了下,身上還沾著來不及擦拭的斑斑血跡。兵荒馬亂,逃難的吵嚷呼叫紛紛擾擾,夾雜哭聲,鬧聲,卻如隔一層天地,根本聽不清。命運之輪流轉(zhuǎn)不休,他可否想到今日?片刻,他緩緩抬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張車票扔給她,“你走吧。”付清如低頭看了看那張開往定西的車票,又抬頭看他,瞬間有些發(fā)懵。“現(xiàn)在走,還來得及。雖然我和秦振業(yè)是敵人,但你是他疼愛的外甥女,他不會為難你?!?/br>“如果你不走,我就不放手了,”他貼在她的耳邊,前所未有的語氣袒露著情愫,“因為我根本舍不得?!?/br>他肯放她離開?而且早就知道有這一天,所以提前做了準備,甚至替她鋪好了后路?被人撞了下肩膀,她差點摔倒,他迅速伸手,似乎想去扶,卻滯在半空收回去。付清如回過神來,捏著車票擦身而過往前走去。“你怎么辦?”她在身后問了一句。“我是總司令,一軍之首,自然要指揮軍隊?wèi)?zhàn)斗到最后?!?/br>此時,一名隨行軍官附耳焦急地低聲提醒:“總司令,時間緊迫耽誤不得了。”“繹哥哥……”她喚了聲,嗓子里干澀得厲害。她可以離開了,可是為什么不感到開心,不覺得輕松呢?連自己也不明白現(xiàn)在是怎樣的心情。所有防線被突破,榆林失守,他會怎么樣?愛的人,恨的人,難以忘卻的人,即將離散的人,會隨著時間逐漸淹沒在冬霜夏雨的年輪里。今天的告別,可能是永訣。章繹之腳步一停,因為這許久沒有聽見的稱呼凝固在原地,“看來上天不愿你留在我身邊。很好,這樣也好。”他仿佛要回頭,卻終于只是紋絲不動冷冷說道:“你自由了?!?/br>不再停留,匆匆邁出大廳,剎那埋沒在人堆里。背道而馳的一刻,注定今后無論生死他的世界徹底失去最后那點溫暖,獨守著回憶,只余片片荒蕪廢墟。付清如坐在亂哄哄的車廂里,可是火車并沒有準時出發(fā),遲遲不見動靜,引得乘客們大聲抱怨。兵荒馬亂之際,他們沒有耐心等待,恨不得插上翅膀馬上逃離是非之地。她望著從遠處飄來的青色煙火,聞到硝煙的味道,在心里默念了一句珍重。大家灰頭土臉,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有人耐不住性子干脆去四處找車長詢問。沒過幾秒,就聽見誰惶恐地喊起來:“完了,樊軍攻進來了!”眾人聞言更是方寸大亂,一陣sao動后,紛紛抓起行李往火車外面跑。有的等不及,直接從窗戶翻出去,場面混亂不堪。“姑娘,發(fā)什么愣,趕緊逃命吧!”一個老頭推推她,好心告誡。付清如隨人群被擠下車,月臺上到處是慌亂奔跑的人。轟轟轟!猛烈的炮火撼動大地,建筑也跟著震顫。隨著那越來越急驟的爆炸,風(fēng)雨顯得那么微小無力,慢慢地被一連串的槍聲給淹沒……她被人群推攘著,跌跌撞撞,猛地幾個巨大的炮彈聲在附近響起,震得她一陣耳鳴,似乎有濕熱的液體流出,什么聲音也聽不清楚了。付清如看到人們張嘴大喊著什么抱頭鼠竄,還有人倒在地上,被掉落的東西砸得頭破血流,卻聽不到聲音,所有畫面都成了無聲的黑白影片。樊軍打敗楚軍進駐榆林,在這個朝陽初升的早晨。城門設(shè)了關(guān)卡,進進出出都要接受盤查,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幾個騎著高頭大馬的軍官迅疾地馳騁過來,后面緊跟著大批全副武裝的士兵,占據(jù)整條街道。謝敬遙一手拿馬鞭,一手勒住韁繩坐在馬背上,他披著披風(fēng),帽下的眼睛淡然無波,卻透著幾分風(fēng)霜疲憊之色,黑色軍靴上是锃亮的馬刺。須臾,先進城的郭旭縱馬從前方回來,下馬立正道:“報告,查到了少奶奶的消息?!?/br>“說!”“查抄的獨立營在章繹之的沁園抓住了一個叫玉萍的下人,她說少奶奶一直被困在沁園內(nèi),不久前剛被章繹之帶去火車站,不過那里被咱們的炮火波及,恐怕……”不等郭旭說完,謝敬遙已經(jīng)甩起韁繩,打馬就朝火車站方向飛奔而去,石磊慌得立刻追上去。馬如旋風(fēng)疾馳,一路所見,無一店鋪開門,皆是緊閉門板,四周的人見著穿軍裝的人,跑得更快了。“少爺,危險!”謝敬遙翻身下馬,對石磊的話充耳不聞,穿過擁擠的人潮,扒開屏障,看到背影像她的女子,就疾步上前拉住看是否是她。被拉住女子或驚愕,或膽怯,可都不是她。他大步前行,一個個去找,根本無心顧及別的。“付清如!”盡力想看得更遠,卻無論如何也無法看到。謝敬遙朝前快步走,希望能捕捉到關(guān)于她的蹤跡,卻沒有半點信息。付清如站在亂作一團的人群當(dāng)中,頭暈?zāi)垦?,抬頭仰視了會天空,只見漫天迷霧煙塵。恍惚聽見有誰在叫自己,她的心狂跳兩下,回頭眺望,緊接著卻發(fā)覺是自己一時的幻聽而已。四處望了望,只有潮水般涌動的人流。轟的一聲巨響,如同炸雷頭頂響過,鐵軌邊被炸出一個大坑,騰起的火光煙霧升至半空,震蕩的炸彈威力嚇得民眾們四散奔逃。唯恐自己成為倒霉鬼,眼睜睜等待戰(zhàn)亂和死亡的降臨,人們開始拼命拉扯推搡,無數(shù)人被推倒在地受傷。付清如微微失神,日光刺得眼睛發(fā)痛。風(fēng)吹起烏發(fā),她拖起沉重的腳步再度向前走去。晨曦穿透薄云,照著漸行漸遠的身影,徒留時光流淌,就像那些從葉縫間漏出的光線,割裂了前塵舊夢。完結(jié)感言到這里,正文全部完結(jié)。不知道有沒有番外,或許有感覺就寫吧,但是不能保證。不管大家是一章不落看完全文,還是選擇性地看某些章節(jié),我都感謝你。鞠躬。這個故事應(yīng)該不是po18的風(fēng)格,很慢熱,沒有特別甜的情節(jié),基本就是曲曲折折帶點溫存,很多人會不喜歡這種。我不會寫rou,也是第一次寫rou,文筆稚嫩多多包涵,但愿以后能進步。站在上帝角度來看,男主或許不夠愛,是從不懂感情慢慢學(xué)會愛,所以付出似乎不多,直到最后,他也不是為美人放棄江山的人,只會把女主和事業(yè)并排放在第一位。但我認為,他至少在一步步改變,會竭盡全力去保護去愛她了。關(guān)于女主,我知道很多讀者不喜歡因為留言已經(jīng)看出來哈哈。一千個讀者心里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吧,本身設(shè)定是個弱女子,有堅強和聰慧,但從小家庭環(huán)境使然,是溫室里的花朵,這點就不足以支撐她在復(fù)雜的軍閥斗爭中像男主一樣游刃有余,也沒有那么多心機。有人會覺得她在惹麻煩,可是站在她的角度,只是不能袖手旁觀的善良,促使做了當(dāng)時能做的最好的決定了。就算之后發(fā)生不好的事情,那種瞬息萬變的時局誰能真正料到呢?當(dāng)然,喜歡和討厭誰是自由,我不會改變讀者的看法。最后是開放式結(jié)局,比較偏現(xiàn)實向,我知道也不討人喜歡,但是留下了自行想象的空間。希望咱們新文見,寫個真正談甜甜戀愛的文可能更受歡迎哈哈,大家可以留言給我,想看古言還是現(xiàn)言呀?再次感恩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