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歸來半生

    唐秦生在醫(yī)院休養(yǎng)了一個星期就出院了，老爺子一直嚷嚷不想待在醫(yī)院，受罪，要回自己家，唐婉連續(xù)問了醫(yī)生好幾遍后終于同意去辦了出院手續(xù)。

    高斂看著自己的父母一左一右扶著外公，慢慢地踱進家里的院子，院里外公最愛的素心臘梅都開了，狂風肆虐里更顯嬌媚。

    一進里屋，外公就發(fā)話了：霖遠，你跟我來下書房。

    高斂回到自己的房間，躺下來，手背搭在額頭上，微微閉著眼，他實在太累了。

    這幾天除了在醫(yī)院照顧外公，他還抽空去拜訪了市里和省里幾個領(lǐng)導(dǎo)，接連的應(yīng)酬與酒局，他的胃又隱隱作痛。

    昨天，在病房外，他和高霖遠談了下自己的想法。

    他的父親久久沒有回應(yīng)。

    后來是護士進來查房才打破了父子倆的沉默，高霖遠站起來隨著護士進入里間，然后他終于跟自己的兒子說，揚揚，我同意你的構(gòu)想，你長大了，你做任何決定爸爸都不會干涉。

    ----------------------------------------------------------------------------------------------

    1969年，高霖遠15歲，由于一些遙遠的成分問題，當時還只能算是個孩子的他，就這樣背著一個小包裹和jiejie給拿的幾個快爛的蘋果，帶著對未知的無限迷茫與恐懼，來到了輝豐大隊。

    在大隊里，他沒日沒夜地干著農(nóng)活，種地，挑草，喂豬，放牛很快，他每天能掙十個工分。他很想mama和jiejie，但是回城遙遙無期，他一度以為自己的人生永遠都將困在這黃土地間，永遠會是這樣一個又一個的十工分。

    后來jiejie給他寫信，說可能要恢復(fù)高考，他不敢相信，直到在村里廣播也聽到了這個消息，他激動地根本睡不著，當晚在房間唱了很久的歌。jiejie給他寄了很多復(fù)習的資料。因為高中只上了一年，他拼了命地用功學習，那時候他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考出去，離開這里。

    那是一個讓高霖遠畢生難以忘記，散發(fā)著春日氣息的冬日。

    1977年冬天，報名參加考試者達570多萬，錄取27.3萬。而高霖遠，幸運地成為了這27.3萬分之一。

    他第一次坐上前往寧城的火車時，甚至不知道要對號入座，他就這么一直傻傻地站著，直到列車員幫他找到了座位。鄰座的人看著這個傻乎乎的帥小伙，隨口問他去寧城干什么，得知他是去讀書，還是寧城大學后，整個車廂都沸騰了。大家在車廂里傳閱著高霖遠的錄取通知書，好多人還給他送來了吃的。

    他就這么一路滿懷驕傲著來到了寧城大學的大門口，那幾個熱心人聽說他不知道怎么走時甚至一起把他送了過來。他一直清晰地記得第一眼看到大學校門的樣子三間四柱的凱旋門樣式，莊嚴又肅穆，門樓上寧城大學四個大字采用的是東晉書法家書圣王羲之的字，擷取自王羲之的名帖。

    踏進這個大門，他的人生完全展開了全新的天地，他欣喜又自豪，他又回歸到在農(nóng)場時沒日沒夜的狀態(tài)，不過心態(tài)截然不同。他沉浸在自己的專業(yè)學術(shù)里，他如饑似渴地聽取每一位老師的講課。

    他覺得自己無比幸運，他對未來展開了無數(shù)又無數(shù)的美好規(guī)劃。

    很快，幸運女神再次向他拋出橄欖枝。

    他們土木院的院長唐秦生看上了他，有意撮合他和自己的女兒唐婉。

    他本想拒絕，但在看到唐婉的第一眼，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無處可逃。

    原來是她！

    竟然是她！

    1982年1月，高霖遠大學畢業(yè)，品學兼優(yōu)的他被分配到了省建科院。他不愛交際，每天都把自己泡在封閉的實驗室里，致力于低能耗高性能的混凝土外加劑的建筑材料研究，雖然失敗無數(shù)次，但是想著自己的家人，他感覺自己渾身都有著使不完的勁。

    他每天都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這個窮小子，過著那么苦那么苦的日子，但是命運之神還是眷顧著他，無數(shù)次，都慷慨地拉了他一把。

    他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他對自己的妻子一見鐘情，他愛她，比想象中還要久遠?？墒撬肋h都不好意思也不擅長平鋪直敘地訴說自己的深情。

    他只會笨拙地，略帶小心翼翼地跟著自己的妻子相處。

    后來，他離開了建科院，他下定決心，他要改行，他拋棄了自己曾經(jīng)的追求。那時候，他剛剛嶄露頭角，他使用燒結(jié)法生產(chǎn)出了過去被公認只能采用熔融法生產(chǎn)的材料。他本來要帶領(lǐng)團隊在此基礎(chǔ)上，繼續(xù)研發(fā)新產(chǎn)品。大家看好他，覺得他未來一定能大放異彩，院里甚至要把唯一一個去丹麥科技大學交流的名額留給他，可是，這個時候，他提出了放棄。

    所有人都覺得他瘋了，是的，他也覺得自己瘋了。

    他的岳父氣到差點跟他斷絕關(guān)系，一遍又一遍問他，為什么？

    為什么呢？

    他看著最敬愛的老師，一句解釋都說不出口。

    他想起大學時在圖書館讀過的，伽利略掌握了一個重要的科學真理，當這個真理使他有生命之虞的時候，他就最輕松不過地放棄了它。真理能值幾文，連火刑使用的柴堆都不如。

    根據(jù)什么判斷某個問題比另一個問題更為緊迫，根據(jù)它所采取的行動。

    他只是想去追尋一下他更為看重的東西，他想著自己的妻子，他覺得自己像個賭徒，瘋狂又執(zhí)迷不悟。

    最后，他成為了叱咤商場的成功人士，他好像成功了，又似乎不是。數(shù)不清的財經(jīng)記者對他進行著千篇一律的訪問。有一次，有個記者問他，高總，你的人生有過遺憾嗎？

    他輕微的恍神，隨即點點頭，當然會有。

    那如果能回到過去去制止遺憾，你最想回到哪一段時光呢？

    他當時告訴記者，人生處處是遺憾，制止了一個還會有新的出現(xiàn)。

    但是那一晚，高霖遠時不時就會想起這個略顯幼稚的問題，數(shù)不清的人生畫面在他眼前飛速滑過。

    回到哪一段？

    是離開建科院的那一段，還是干脆回到高考填報志愿那一段？

    可惜，這些問題，永遠都沒有答案。

    就像他的人生，出走半生，歸來依舊是孤身一人。

    -----------------------

    哎，突然又好想寫老高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