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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第四章 悲嘆

    

上篇·第四章 悲嘆



    統(tǒng)治著這個國家的武士到底是什么?是生來便有著侍奉天皇的使命,為了忠誠與榮譽(yù)能獻(xiàn)出性命的武者;也是為了能得到領(lǐng)地與封賞,可以手提兵刃忤逆主君的家伙。

    我哪種都不是。我是北條家的公主,是作為被侍奉者而存在的貴族??晌颐媲暗倪@個女人,卻在前一刻扇了我一巴掌,并斥責(zé)起我欲像武士那般上陣殺敵的念頭來。

    我不準(zhǔn)你上戰(zhàn)場,保護(hù)家主是武士的職責(zé),與你無關(guān)。

    雪華下手并不重,但她在纖細(xì)的五指離開我肌膚的瞬間,我臉上還是燃起了劇烈的野火。

    沒有人敢說話,更沒有人敢站出來阻攔她。兄長不在的小田原城里,倘若還能找出一個敢反駁她的人來,恐怕那人便是剛經(jīng)受了這昭聾發(fā)聵的一記耳光、仍舊僵立在眾人中的我了。

    你以為我是為了誰才要去武州的?是為了我自己嗎?

    一記耳光的威力不足以呵退我,不懂得刀劍無眼、狂妄自大的武家之女依然在廳中咄咄逼人。

    我會讓斥候即刻傳信給父親,聽了我的話,父親一定會派兵救出勝彥大人。

    昂揚(yáng)的斗志已無法熄滅,然而雪華卻退卻了。在妹與嫂相爭的場合下,誰還會在意百腳之女的話中真意呢?難得見到顯露出另一面的我與受人敬重的夫人發(fā)生激烈爭執(zhí),在座的眾家臣雖然垂著頭恭默守靜,私下里說不定正思量著這出荒誕的鬧劇會如何收場。

    夫人、公主,稍安毋躁。

    我意雖已決,可又在雪華拋出的階梯前躊躇不定,正與她僵持不下時,一旁站著的成田大人卻開口了:

    如今這種局面,由甲斐方出兵的確已經(jīng)來不及了。公主殿下說得沒錯,目前最優(yōu)先的辦法便是從本國調(diào)兵。事態(tài)緊張,為了不減慢行軍速度,別動隊的兵糧與武器都只能攜帶最低限度的。而部隊的首要任務(wù)是救出家主大人后即刻撤軍,這是一場速去速決的戰(zhàn)斗。但這并不意味著目牛游刃,情報中提到多摩郡以西也有上杉軍的蹤影,所以別動隊行軍當(dāng)中勢必會遭遇上杉騎兵。在缺乏軍資的情況下,這難保不會是一場惡戰(zhàn)

    氏賀大人既然已有了計劃,心中一定也有了將領(lǐng)人選。

    適才成田大人剛結(jié)束一番陳詞,雪華便立刻接上話頭,絲毫不給我見縫插針的機(jī)會。

    事到如今也只有我這一把老骨頭去救出勝彥大人了,若是勝彥大人遭遇不測,我也無法向夫人交代。

    事情最后有了轉(zhuǎn)機(jī),我沒能如愿前往武州,而因身染疾病才賦閑許久的成田氏賀卻再次奔赴前線。此人身上是沒有什么軍功的,兄長大人又十分信任他,所以萬分費(fèi)解的我才會喊他為老古板?,F(xiàn)下他又挺身而出,不是為了北條家,也不是為了表露武士的忠心,那應(yīng)該是為了他口中的夫人我的母親。

    三年前在伊豆的那個冬日,我曾私下里聯(lián)絡(luò)到一位曾在山中城伺候過我母親的仆役,打探出了些許不為人知的過往。我母親母家的筆頭家老[   筆頭家老:首席家臣。]便是成田家,而成田氏賀先是作為客將隨我母親去到山中城,最后又輾轉(zhuǎn)來到相模北條家。成田大人收起鎧甲退居幕后的那一年,剛好是我母親去世的第二年。他是為月夫人而戰(zhàn)的,在月夫人逝去后便失去戰(zhàn)斗理由的他,現(xiàn)在又要為北條家的兄妹賭上性命。而曾偏執(zhí)地想要得到父親專寵的母親,是否有分出一點垂愛給一直守護(hù)在自己身邊的武士?

    如果明知對方無法愛自己,又為何要為那個人拼上信念。那必然是因為不愿看到她在這動蕩亂世中顛沛流離的模樣。我知道她不能愛我,我亦無法言明。但我仍要在這亂世中守住她的夢,讓她能安逸地作為北條家的夫人,在虛像的花街中、做快活的傾奇者。

    集會散去,仍坐在陰冷僻靜的本丸中的、是無人捧場的鬧劇主角。沒能馬上離開這個與她爭吵過又令我難堪的屋子,只因為她還站大廳最深處的幾案前,注視著空空如也的案臺。那里原先擺放著北條家傳的胴丸具足[   胴丸與具足都是日式鎧甲。],小時候我總愛摸那馬手袖上的鱗紋圖案那也是北條家的家紋[   家紋:在日本古代,幾乎每一個武家氏族都會有自己的家紋。家紋多印在鎧甲、武器或旗幟上,是家族榮譽(yù)的象征。]。雪華的目光雖停留在一塵不染的具足架上,但她顯然端著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阿照。

    我在廳中正襟危坐,然而總會時不時瞟她一眼。這一次終于被她發(fā)現(xiàn),四目相接之后,又是她率先開口叫我的名字。

    謝謝你,為了我那么努力。

    這一刻我腦中有某個數(shù)字在撲閃,是三七二十一。除去與她和兄長的側(cè)室一同在城中用膳的時日,我有整整二十一天沒有與她像現(xiàn)在這般在房中說話。我先是一怔,又發(fā)自內(nèi)心拜服起我們之間的心有靈犀她理解了我在鬧劇中的演繹,可我又怕她看出我的真意來。

    我在情急之下就總會說出些荒唐的話來

    我向她致歉,為的是這一次、同時也為上一次的胡言亂語。而她一如往常地捧起我的臉,那是方才被她掌摑過的地方。

    抱歉,是我的沖動傷害了你。因為我不想看到阿照身負(fù)險境。

    她輕撫起我仍在發(fā)熱的肌理,滿眼是憐惜的神色。腦袋被托起的我只是沖她微笑道:

    我只希望雪華能平安地生活在小田原城,我無法想象兄長戰(zhàn)死后你將面臨的結(jié)局,所以拼了命也會守住我們原本的安寧。

    雪華不是武士,她不必像武士那樣為主殉死,但作為兄長的正室,她仍然要為了貞潔榮譽(yù)而出家修行。在這之下還有更壞的揣測,那就是淀川六郎會讓自己的女兒回到甲斐,并讓她二度嫁做人婦。那樣我便與她永無瓜葛,甚至無法保留住小姑的身份守在她身邊。盡管我與她度過的日子只有短短的三年,在這一千多天里,還有如那二十一天般互不相見的歲月,但我早就已經(jīng)沒辦法面對沒有她的生活。

    我也期望阿照能平安地待在我身邊。

    她一邊摩挲著我的臉頰一邊小聲說道,而我臉上驟燃的野火必定已經(jīng)傳遞到了她指尖。我不愿意出嫁,也不愿意因其他理由就與她分開,不過唯獨像之前那樣的局面令我必須奮身不顧。

    幾日后,成田大人的別動隊以疾風(fēng)之勢從武藏國救回了兄長并全身而退。中軍缺將之下,前線膠著的大軍全數(shù)拔寨撤軍,北邊的淀川軍也因為上杉軍的后發(fā)合流,不得不放棄掉在荏原郡西北取得的優(yōu)勢、退回到甲斐國境線上。本次的作戰(zhàn)無疑成為了勞民傷財?shù)臒o用之舉。待我再會兄長時,他正躺在自己的居室中,因截肢手術(shù)的麻醉藥效褪去而痛苦地呻吟著。被困在東多摩的兄長身負(fù)腿傷,那條腿在被重重圍困的寨中無法得到妥善的醫(yī)治、最終發(fā)展成了必須面臨截肢的壞疽。

    兄長活著回來了,但眼下的他跟死了沒什么兩樣。少了一條腿的武士便失去了存在價值,像腐朽的朝廷公卿一樣,只能茍活于他人的庇護(hù)之下。

    遺憾的是北條家沒有皇室的地位,沒有人會護(hù)佑上不了戰(zhàn)場的兄長。由兄長側(cè)室所生的年幼的兒子尚在搖籃之中,此時的北條家就如同脊椎被重創(chuàng)、動彈不得的巨獸,恐怕馬上就會有豺狼前來瓜分巨獸的血rou。

    我被兄長喚到本丸時,城里的近臣和醫(yī)者差不多都散去了。避囂習(xí)靜的居室內(nèi),兄長將上身倚在壁龕前,殘缺的下肢緊貼著臥榻一動不動。

    阿照,你來了啊

    他叫著我的聲音低沉又沙啞,與他如今滄桑不已的模樣正相稱。我的兄長此時不過二十二歲,然他干枯又泛白的須發(fā)胡亂扎在腦后的模樣卻像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浪人。一場敗仗,便能使一個雄心勃勃的武士變得如此疲敝嗎?

    阿照。

    見我仍站在離他一丈遠(yuǎn)的門前,他便又叫了我一聲,隨后像之前那樣在室內(nèi)低低呻吟起來。我終于走近看他,他的瞳中也失了光,從前那種自信又淡然的面孔,以后怕是再也見不到了。

    兄長大人叫我來有何事。

    瞧他如此病骨支離,我心中卻沒浮出什么作為meimei該有的憐憫,此刻我腦中反而浮現(xiàn)出父親去世前的模樣。這的確令我意外,因為我原先是記不起父親的臉的。

    阿照有好好照顧你嫂子呢,我不在的時候也有關(guān)照家中之事,兄長很欣慰。

    沒能一口氣講完整句話的兄長在話中咳了一聲。

    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zé)罷了,日后我也會盡心竭力地照顧兄長。

    不,阿照。你還有該做的事。

    我知道兄長在想什么,他仍希望我能婚配,但這次并非遠(yuǎn)嫁他國,而是像內(nèi)藤寮助的女兒那樣,與入贅北條家的武士結(jié)為連理,在兄長的長子元服前都能守住偌大的家業(yè)。

    拿起劍,為北條家而戰(zhàn)吧。

    兄長口中蹦出了與我的猜想完全相悖的答案。

    我這副模樣已無緣戰(zhàn)場,北條家需要武士來守護(hù),這個位置只有我英勇的meimei能勝任。我知道你之前因一色氏的事怨恨著我,是我辜負(fù)了對你的承諾,從今往后我不會再逼迫你做不喜歡的事。但只有這一次,北條家需要你,這是兄長最后的請求。

    曾拏云握霧令人敬畏的兄長大人,眼下正將那只皮膚皸裂的右手搭在我肩上,柔聲下氣地反省起自己來。

    好。

    我跪著的膝蓋向后挪了兩步,然后對臥榻上的兄長深深一叩。

    阿照定不會辜負(fù)北條家武士的威名。

    我答允了他,一如我當(dāng)日跟雪華說過的話。若是北條勝彥叫我上戰(zhàn)場,我便一定會出戰(zhàn)。

    我從本丸下到院中,兄長沒多久就差人來傳令,將北條家的藏刀江雪賜予我。甲胄則是選了貼合我身形的、我父親年輕時穿過的腹卷[   腹卷:一種上身穿著的日式鎧甲。]。北條家實際的家督依然是兄長大人,我不過是代兄出陣的女子,當(dāng)然沒有資格繼承代代相傳的具足。兄長大人會如今緊迫地為我準(zhǔn)備初陣,大概也是預(yù)料到了武藏國會趁北條家的頹勢對著國境發(fā)起侵攻。戰(zhàn)爭中的任何失利都會給予對手可乘之機(jī),原本被動迎擊的武藏上杉氏而今正要直逼相模。

    閉著門的居室內(nèi),我擦拭著桌前的太刀江雪,一旁的乳母替我清理著蒙塵的腹卷。雪華便是在這時沖了進(jìn)來,她鬢角旁的額發(fā)亂糟糟的,臉上的脂粉也有暈開的痕跡,顯然是匆忙跑到院中出了一身汗。

    為什么要答應(yīng)上戰(zhàn)場?

    雪華拉起我的胳膊,一臉睚眥模樣,但在慍色之下仍有著藏不住的溫柔之美。

    還記得你曾同我說過的話嗎?你問我會不會為了兄長和北條家而戰(zhàn)。

    聽了這句話的她不再質(zhì)問,眸中的慍怒也逐漸散去,我則是怔怔地望著她的臉繼續(xù)說道:

    我的心愿便是成為武士。即便兄長和北條家不需要我,我也會站出來。因為我知道在這亂世中只有武士才具備守護(hù)住安寧的力量。

    如果你真的如此期望的話

    她抓著我袖口的手滑了下去,軟下去的嘴角也發(fā)出一聲輕嘆。

    別擔(dān)心,我多年練習(xí)便是為了這一日。有家中的老將與我一同出陣,這一次我定會平安歸來。

    雪華沉默不語,只是點了點頭。我的胸有成竹也并非空xue來風(fēng),比起出陣,此次我的主要職責(zé)其實是守住伊勢原以東的山城要塞。這是位于相模國境內(nèi)的作戰(zhàn),不會面臨被前后夾擊的風(fēng)險。山城有著高地優(yōu)勢,不僅利于鐵炮[   鐵炮:又叫火繩槍、火銃,是14世紀(jì)由歐洲傳入的火器。]、也是一個能窮盡發(fā)揮我弓術(shù)的寶地。且因為是遠(yuǎn)距離的射殺,不會給沒有殺過人的我造成過重的精神負(fù)擔(dān)。

    不過,不敬神佛的我究竟會有那種負(fù)擔(dān)嗎?

    時間一轉(zhuǎn)到作戰(zhàn)當(dāng)日,拂曉便動身前往要塞的我,晌午已坐在城中鳥瞰。從距離來看,上杉軍從最近的營寨出發(fā)大概也是這個時候到國境線內(nèi),冬季步兵的行軍速度則要更慢一些。陪在我身邊的家臣除了兄長身邊的將領(lǐng),還有丸山城的城主,此人也是成田氏賀的長子。見我身穿印著北條家紋的腹卷,腰間是名刀江雪,這些早早便領(lǐng)兄長之命的人在面上并無半句不滿來。只是為了貫徹信念的我也并不想在意他人的看法,這就好比我父親被人稱作惡鬼與戰(zhàn)爭狂,而他本人卻絲毫不介意一般。腦中想著父親與雪華的臉,我端起鐵炮,對著要塞前的步兵先遣隊打了兩槍。

    作戰(zhàn)一連持續(xù)了十日,兩軍都未露出疲態(tài),但上杉軍的戰(zhàn)線明顯已后撤。在那樣的鐵炮攻勢下,再堅固的甲胄也會如白紙般脆弱。然上杉軍在人數(shù)上勝于我們,上次的失利折損了不少兵力,兄長的負(fù)傷更是令陣中缺乏士氣。遠(yuǎn)在小田原城的雪華似乎清楚地知曉軍隊的弱點,在她傳信給我的第二日,便來了個會跳太鼓舞的藝者。藝者與陣太鼓兵在沒有舞臺的陣中演奏,卻最終用直率的鼓聲令我軍士氣大振。[   太鼓舞:是猿樂的一種,藝者會在太鼓的伴奏下翩然起舞。][   陣太鼓兵:在軍隊里演奏太鼓以鼓舞士氣的特殊兵種。]

    惡念痛掃除,用力如用兵。短短幾日,我已能熟練使用鐵炮。為了所想所愿,我用這致命的武器掃過人群,看他們身上被打出的血窟窿仿佛后院靶上的紅心。懷揣著如此念想,我竟意猶未盡起來,不過撤軍的武藏上杉氏沒有再給我這個臨時的大將施展的機(jī)會。因為再過幾日就是新年了,兄長也傳信命我停戰(zhàn),我在正月的祭典前返回了小田原城。

    兄嫂都替我接風(fēng)洗塵,家中眾人對我的態(tài)度也不同以往,明明只是坐鎮(zhèn)陣中,仿佛我卻成了立了大功的將領(lǐng)。今年的新年雖不尋常,但依然可用平穩(wěn)二字形容,相模與武藏也維持著停戰(zhàn)態(tài)勢。打破我安寧的,是初春里兄長的傳喚。

    阿照。

    康復(fù)中的兄長拄著單拐立在本丸的梅花屏風(fēng)前,見我走近他,他便喊出我的名字。兄長的氣色好了一些,但滄桑的面容一如既往。他屏退了身旁所有人,我們二人坐在寂寥無聲的屋內(nèi),隨后他緊貼著我的耳朵這樣說道:

    我尋到鶴若的下落了。

    我端著茶壺正要傾倒的手猛然間抖了一下,茶水灑在兄長那面的桌沿,幾乎就要滴到他衣服上,然而他卻絲毫不在意地繼續(xù)說著:

    阿照,你去把鶴若找回來。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說話時他近乎沒有眨眼,但他的手穿過桌下,遞給我一把東西。我定睛一看,他已將自己的脅差[   脅差:一種較短的日本刀。]放在我膝蓋旁,那上面用布繩子捆著一張地圖。心領(lǐng)神會的我即刻動身,他說只有我能做到,我便壓根兒沒讓人跟來,而兄長也對外謊稱是送我去伊豆做客。只是尋回一個孩童,確實是毫不費(fèi)力的事。

    盡管我最后帶回來的,是名叫鶴若的孩子的頭顱。

    鶴若是我父親最小的兒子,是父親跟一個不起眼的側(cè)室所生的。這個側(cè)室在生下孩子后沒多久就去世了,而鶴若在八歲時也因為得了傳染病被父親送出小田原城,不過除了父親以外沒人知道這孩子在哪。不幸的是一年以后我父親也去世了,鶴若的下落便成了永遠(yuǎn)的謎團(tuán),連父親身邊的近臣也不得而知。我也確信這些服從于父親的家老比我和兄長更想知道謎底。

    任誰也沒想到,這位高貴的大名公子被送到了足柄郡的村莊里,由一對受命于組頭[   組頭:其實是江戶時期才出現(xiàn)的官職,負(fù)責(zé)協(xié)助管理村中事務(wù)。]的夫婦照看。我下到足柄的村落時,只見到一個健康的少年站在田間。

    這位jiejie,不要再往前走了,田里的泥土?xí)K你的衣服的。

    穿著粗糙白布衣裳的少年對我說,從他的眉宇間,我似乎看到了些許我兒時的模樣。如此我便能篤定他就是我父親的孩子,是我唯一的弟弟。我沒有聽他的勸告,自顧自地走近他,見我是位年輕的女性,他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戒備之心。如果一直長在城中,他這般年紀(jì)的孩子,估計早就深陷手足相爭的漩渦、只能心驚膽戰(zhàn)地活著。

    而我也不知道自己事到如今為何還要全盤聽從兄長的命令。已在戰(zhàn)場上殺過人的我,之后就要用袖中的脅差對準(zhǔn)這孩子的喉管。

    趁他沒笑著對我說出第二句話以前,我用刀捅穿了他的脖子,來不及發(fā)出嗚咽的鶴若的鮮血噴到了我臉上,他的白衣也被污染,點點血跡像斑駁的梅花。隨后為了向兄長復(fù)命,他的腦袋也被我砍下,最后留在田地間的只剩一具無頭尸體。此時是怎樣的景象徜徉在我腦中呢?是得到同樣待遇的一色直幸,還是暴斃在屋中的父親,抑或是在我耳邊陰森笑著的兄長。

    然而殺死鶴若的我僅能在夢中懺悔,因為沒過多久,北條家的海上貿(mào)易又面臨著嚴(yán)峻的問題。原先與我們有著緊密貿(mào)易關(guān)系的明朝因苦于東南沿海的匪寇侵?jǐn)_,遂在舉國的口岸施行對日之本的海禁政策,而后又稍許放寬、但只允許持有明朝朝廷頒發(fā)的公文書的船隊往返???。這珍貴的公文書如今被尾張斯波氏把控著。

    尾張三河聯(lián)軍在之前與遠(yuǎn)江國的戰(zhàn)爭中并未取勝便匆忙停戰(zhàn),可尾張國的鐵炮隊也讓今川純信大人吃盡苦頭。斯波氏主動放棄優(yōu)勢的原因,在于此前京都幕府發(fā)生的內(nèi)亂。足利將軍居住的京都被畿內(nèi)一帶的大名帶兵包圍,斯波氏聽聞便打著救援將軍大人的旗號、名正言順出兵畿內(nèi)。此舉不僅打退了叛亂者,還令空有名頭卻軟弱無能的將軍家蜷縮于自己的視線之下。

    把控了幕府,斯波氏也理所當(dāng)然地得到了幕府才能持有的明朝的公文書。明朝有著先進(jìn)的火器制造技術(shù),日之本如今的鐵炮等火器多從明朝進(jìn)口而來,北條家的火繩槍自然也不例外。但眼下明朝商船的進(jìn)出之地只剩下尾張國家門前的伊勢灣,不光如此,從國內(nèi)運(yùn)出的貨物也無法再出口到明朝。這對于仰仗出口貿(mào)易的沿海國家來說無疑是毀滅性的打擊。

    這一年是格里歷的一五八三年,由初夏至深秋,相模與武藏國的酣戰(zhàn)一連數(shù)月,心力交瘁的我退回到小田原城,像往年一般、等待著正月祭典的到來。到了冬日,城內(nèi)的物資更為緊俏,連我面前的火盆里也沒添進(jìn)多少炭塊,它發(fā)揮著若有若無的余熱,似乎昭示著一簇旺盛的篝火即將熄滅的景象。

    不盡人意的收成、艱難曲折的海貿(mào),窮盡奢靡的用度數(shù)個問題在與武藏國持續(xù)兩年的戰(zhàn)爭中接連爆發(fā)。兄長身殘后,他自負(fù)的決斷心卻沒有減退。他聽取了淀川六郎的建議,與燒殺搶掠的海寇做起銀錢交易。無論是明朝還是本國的??埽际且恍┢扔谏嫴抛呱闲奥返牧髅?。這些流民形成一定規(guī)模后便組成??艽?、sao擾沿海地區(qū)??康拇缓途用?。一言以蔽之,他們需要的不過是錢而已。而出錢不僅能免于??芮?jǐn)_,還能借用他們在兩國之間的走私航路,繼續(xù)與明朝進(jìn)行暗中貿(mào)易。然而養(yǎng)虎為患,得不到滿足的??芙僮吡吮睏l家高價購置的火器這些火器原計劃將投入新年結(jié)束后對武藏國茅崎城的總攻。

    在夢中懺悔著的我終究是醒了,兄長也在夢中被人當(dāng)頭一棒。

    新年前后的幾天是我所剩無幾的停戰(zhàn)日。這之后即便缺少軍糧與火器支援,我仍要硬著頭皮上前線。只有拿下茅崎城,北條家才有同武藏國談判的資本,若是在此放棄,兩國間的戰(zhàn)亂不知何年才會結(jié)束。

    拉門前傳來了誰的腳步聲,隨后我所在的寂寥的居室被人聲打破那是雪華在門前叫著我的聲音。

    阿照,快來城中吧,一會便能在天守閣看到煙花了。

    今日是除夕,盡管北條家的財政狀況大不如前,兄長還是命人把小田原城置辦得熱鬧喜慶。賀歲用的煙花爆竹也早早就運(yùn)到了城下,只是今年準(zhǔn)備的火藥數(shù)量是不是有些過多了?

    我無心張燈結(jié)彩,冷僻的居室在城內(nèi)顯得格格不入。雖然休戰(zhàn)期限一直延續(xù)到新年結(jié)束后,然而除夕夜一過,北條家的先遣軍就要提前前往伊勢原附近布防,以免在年節(jié)當(dāng)中遭到武藏國偷襲。

    阿照,快點兒。

    見我無動于衷,有些不耐煩的雪華索性走入居室,拉起我的手來。這是我與她共度的第六個新年了。

    本丸內(nèi)擺了豐盛的家宴,上臺的兄長顧著跟陪在一旁的側(cè)室和兒子說話,雪華因此也能全心關(guān)照起我來。

    好吃嗎?

    她用筷子夾起一塊她親手做的糖糕喂給我,然后莞爾一笑。

    唔

    我支支吾吾地應(yīng)和著,這甜得有些發(fā)膩的糖使我稍微忘記了漫長戰(zhàn)爭帶來的苦澀。

    雪華今日格外親近我,我被戰(zhàn)爭搞得麻木又疲憊,連等待焰火慶典開始前的幾分鐘也沒涌上什么喜悅之情,雪華在天守上牢牢抓著我的手,她的手是如此溫暖,我的脈搏與她的脈搏融為一體,正如升空的煙花一般激烈而熾熱。赤橙黃綠藍(lán)靛紫能制造出多彩煙花的火藥節(jié)節(jié)攀升著,最后在一聲轟鳴中將整個天空點亮。

    真美啊

    靛青色的花火閃動之際,站在我身旁的雪華的臉也被照亮,她的面容美憾凡塵,那雙眼睛更是耀如明珠,她就仿佛是在這除夕夜里下界的天女。

    煙花是很美呢。

    聽了我脫口而出的夸獎,雪華卻以為我是在稱贊煙花。

    并非是在說煙花。

    我偏轉(zhuǎn)過目光,小聲指正道。而雪華卻不讓我的眼睛躲開,她慢慢挪動到我身前,伸手撫摸起我剪短的頭發(fā)來。

    雖然阿照綁起頭發(fā)的樣子也不錯,但我果然還是喜歡以前的阿照。

    躲不過她的眼睛,我只得擠出一個尷尬的笑容。戰(zhàn)爭讓我變了很多,與她六年前見到的那個我定然是大不相同。她那時就總愛摸我的頭發(fā)和臉,像jiejie對待自己的meimei一樣。

    天守頂層四面開窗,冬夜里的風(fēng)便能毫不避諱地吹進(jìn)來。耐不住寒氣的兄長已被人攙扶著歇在了下層,這時焰火慶典也到了尾聲,轉(zhuǎn)眼間,天守閣上就只剩下我和雪華二人。

    阿照。

    明明我就在她手邊,她卻一直在喚我的名字。

    之后你便又要去前線了呢。

    她的眼中堆滿了依依不舍,就是這目光總在督促我要平安歸來。

    嗯。但我不會隨先遣部隊走,還能在這城中多停留幾日。

    是啊,你還能在我身邊多待一會兒。

    她抓著我的手始終沒有放開,但那連接在一起的手在烈風(fēng)吹襲下也僅剩下刺骨的寒涼。雪華扯著我的胳膊,將我拉到了天守閣頂層的角落。

    她似乎是要抱我,但她沒有抱我。

    她逐漸湊近的臉在我眼前明晃晃地?fù)u了一下,她冰涼的唇貼上我干裂的嘴巴,而后她就脫離,我們的手也分開,一切都如游絲一氣般轉(zhuǎn)瞬即逝。

    雪華吻了我。

    盡管我rou體上幾乎沒留下她觸碰我的感覺,但我來不及閉上的眼睛卻記下了一切。

    雪華、雪華

    我的牙齒在打寒顫,于是控制不住地喊了兩遍她的名字。她則是后退了兩步,直到我又主動向她伸出手去。我牽著她,我們一同走下天守,來到我居室門前。

    雪華,陪在我身邊吧。

    我攬她入懷,她頭發(fā)上木犀油的香氣灌入我鼻腔中,她沒拒絕這邀請。自兩年前兄長變成那副身軀后,她們之間的夫妻關(guān)系便名存實亡了,雪華夜夜都獨自入眠,今夜她就算是宿在我屋里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除夕夜里,下人們都破例早早歇息去了,即將出戰(zhàn)的先遣部隊也不住在城中。在這冷徹酷寒的夜里,小田原城中的萬物都如我屋外早已干涸的池塘般寂滅。

    雪華正躺在我身邊,我與她都屏息凝神,但這情欲竄動的屋內(nèi)馬上就要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她仍秉持著無聲的姿態(tài),只是下一刻就起身跪立在榻榻米上、用雙腿夾起我的胯部。今日我沒穿鎧甲,也未著修身的弓道服,雪華慢慢脫著我罩在最外面的錦緞垂直[   垂直:一種穿在日式鎧甲里的衣物。],而她自己身上的打褂和振袖隨后也被剝下。

    我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但此時躺在雪華身下的我恍如在夢中。我那對無處安放的胳膊老實地耷拉在地上,雖然一直在觀察雪華的節(jié)奏,不過目前為止我還是像木偶一樣任由她擺弄著。

    阿照,不喜歡這樣嗎?

    雪華停下了解著我里衣的手,附在我耳邊說道。

    我猛地?fù)u起頭,然后她便扒住我的雙腮,只見她呼出一口沉重的吐息,剎那后又用臉抵著我的面龐。

    她再度吻了上來。

    雪華的嘴唇緊緊蓋在我唇上,從那皓齒間探出一根濕熱的舌頭來、撬動著我方才還在發(fā)抖的嘴巴。我一卸下守備,她的舌頭便長驅(qū)直入,用舌尖在我的舌苔周邊打探。雪華口中的溫度一點點占領(lǐng)著我的嘴巴,終于我的舌頭也解凍,能夠自由回應(yīng)她的侵入。我也用舌尖頂上她的舌,兩根舌頭先是有來有回,隨后便交織,就像此刻我口中與她口中匯聚在一處的唾液。雪華一邊吻我,手上的動作也在繼續(xù)進(jìn)行著。她將我的里衣褪至腰間,今日我沒穿束胸,于是我胸前的平坦地帶便袒露無遺。在糾纏中我的舌頭開始發(fā)麻,雪華就是在此刻舍掉了它,她離開我的嘴巴轉(zhuǎn)移至我胸口,從我唇間扯出的銀絲也滴落在我rufang上。

    我感受到了,阿照的心。

    雪華纖細(xì)的手掌緊貼著我的rufang,所以我打鼓般的心跳聲便毫無保留地被她知曉。大概是我貧瘠的rufang并未讓她有玩弄的欲望,她的手只稍作停留就接著去脫我的里衣?,F(xiàn)在我開始配合她,直到二人都一絲不掛。得到了雪華的垂愛,我逐漸發(fā)熱的身體也不再僵硬,我用雙臂環(huán)扣住她凸出的蝴蝶骨,她便因此而下壓、以匍匐的身姿趴在我rou體上。雪華柔軟的rufang剛好壓在我胸上,而她的一條大腿擠在我兩腿之間。她的乳粒與我的乳粒緊貼,大腿的肌膚蹭上了我的私密之處,我們緊緊相依著,然她卻在此時無序地顫動起來。

    呀

    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出來,聲調(diào)變得相當(dāng)古怪。

    阿照,怎么了?

    她在明知故問,因為說完這句后她便不懷好意地笑起來。

    雪華繼續(xù)顫動著,步調(diào)也愈演愈烈,她大腿上的rou不斷刮蹭擠壓著我的陰部,我的雙乳也涌上了少見的腫脹感。

    嗚雪華、嫂子

    我的口中竟能發(fā)出這樣卑微的嗚鳴,而我又不受控制地用嫂子來稱呼她。

    雪華停了下來,她抬起腰身,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希望你能叫我的名字。

    她眸中之光清冷又妖嬈,令我只敢微微頷首。這意外的插曲過后,雪華的左手搭上了我的腰胯,跪在榻榻米上的左腿膝蓋也離開了我的兩腿之間。雪華向后退了一些,但她的右手手指卻單槍匹馬地勾住了我的yinchun。她之前吻我、又用大腿蹭弄著我的私處,我敏感的xiaoxue早就下防、從中流出了濕滑的蜜液來。雪華的腿上想必也沾上了些許體液。她用食指與中指撩動我的外陰,又用指尖與指骨輕頂著yinchun最中間的柔嫩地帶。她的手指被我的黏液沾滿,那濕淋淋的指腹隨后搓壓起我的yinhe。她先是由快至慢,在養(yǎng)精蓄銳的間歇后又對著輕顫著的凸起發(fā)動猛攻。

    此時的yinhe如同琵琶之弦,被技藝冠絕的法師來回?fù)芘皇桥脹]有在一開始就流出妙音,取而代之的是嘈雜如雨的響動。

    在如此激烈的刺激下,快感已由下至上貫穿我全身。我的雙腿不由得上下扭動起來,我感覺自己的xue口在一收一張,每一次循環(huán)結(jié)束都會有黏稠的液體從yindao內(nèi)流出。我的眼瞼旁也掛著歡喜的淚花,若是我在這時張嘴,那分泌出快意的唾液恐怕也要從我的口中垂下吧。

    在雪華的愛撫下,我短時間內(nèi)便高潮數(shù)次,這次蜜液又從xue口噴濺出來,雪華未飽足的手指卻還像只渴血的野獸。她用中指推開我的xue口、抻入狹長曲折的yindao內(nèi)。我的身心都迎接她的進(jìn)入,然而本能的排異反應(yīng)使我的rou壁瞬間收縮。如此,她纖長的指頭便整個被四面八方的rou壁來回擠壓著。受到阻撓的雪華放緩了插入的速度,她的指腹在yindao內(nèi)不斷探索,尋找著能刺激我高潮的敏感點,最終在抵達(dá)能深入的最底端后便忽前忽后地抽插起來。

    阿照,疼的話便叫我。

    雖然有愛液的潤滑,但yindao的深處依然有些干澀,最初的抽插令我皺起眉頭。只是雪華的安慰也隨之傳來,她的音色染上了yin靡的調(diào)子,話語間嵌入了幾聲喘息,我聞此聲,體內(nèi)的固執(zhí)便接連倒了下來。

    雪華的手在yindao內(nèi)震顫,被刺激著敏感點的我也夾緊了她的手臂。琵琶法師的手一直沒有離開琴弦,而是讓手指與弦融為一體,這樣只稍一揮手,天籟之音就能傾瀉而出。

    啊雪華

    我的聲音已如低吟淺唱,被反復(fù)推拉的xiaoxue也在用含糊的水聲更唱疊和。

    雪華又俯身親吻我,此時我才品出她口中殘留的糖糕之味。

    她的手指堅持了許久,我rou壁內(nèi)的痙攣感也一波接一波,最后雪華終于退出xiaoxue。她改變了姿勢,將我的雙腿掰開到最大,然后右腿伸到了我弓起的左腿關(guān)節(jié)下,左腿連同小腹都挎上了我的骨盆。眼下雪華的yinchun正抵著我酥麻的陰戶,下一刻她便動起來,半坐在我身上的雪華的美乳一抖一抖,她陰部的凸起也與我的yinhe來回磨合。

    啊好快雪華動得好快

    二人柔滑的yinchun緊貼著,像多云的天氣里緊緊相依的兩片云彩。而雪華每一次的抖動都使我的陰部如過電一樣,沒過多久我的xue口就再次松懈,滲出的愛液好比貼窗紙用的漿糊,令我與雪華的私處如膠似漆地粘連在一起。

    臀部之下的榻榻米濕了一片,僅我一人是流不出這么多津液的,那之中還有雪華的一部分。劇烈的磨合運(yùn)動使雪華也迎來了絕頂,她一邊嬌喘一邊反復(fù)呼喚我的名字,又以此為鼓點加重施加在我yinchun上的力量、在這性愛的尾聲中發(fā)起總攻。到最后我?guī)缀跻淹耆浵铝怂齼?nèi)陰的輪廓。

    度過了驚濤拍岸般的高潮時刻,雪華終于躺倒在我身邊,我則依然將手叩在她的蝴蝶骨上。

    不要走。

    雪華清瘦的身軀被我整個攬在懷中。我知道她為了避人耳目還是得在天亮前返回自己的居室,而有了這醉生夢死的歡好,我還要奢求些什么呢?

    雪華是我的了。在人前她仍是我的嫂子,但我已知曉她對我的心意,我們之間也有了這真實無妄的云雨交媾。對此時的我而言沒有比這更能鼓舞人心的了,從此以后雪華就是我全心全意愛護(hù)的妻子,為了她即便要我明日就直取京都我也在所不惜。

    阿照,你且睡吧。

    雪華的聲音仍在顫抖,我耽誤了她的休息時間,她的眼眶在燭火照耀下發(fā)紅又腫脹。

    我不要你走。

    我像個孩童般緊緊抱住她的背,到這時候我越怕與她分開。

    好,我會一直在的。

    雪華在我額上輕輕一吻,她的眼神有些迷離,而我也困倦不堪,酸澀的眼角就要淌下淚來。

    這一夜我沒有做夢,直到安逸的夢鄉(xiāng)被噼里啪啦的響動聲打攪。睜眼時,枕邊沒有雪華的蹤跡,拂曉也尚未光臨,只是屋外的某處似乎格外的亮。我穿好衣服推門去看,隨后映入眼簾的一幕使我終生難忘。

    小田原城的城堡在起火?;鹧鎻某歉由斓教焓兀瑳_天的火光令城堡四周漆黑的天幕明如白晝,而城堡堅毅的壁壘如今已化為怒燃著的火墻??磥砦疫€沒清醒,這大概是我荒唐夢境中的其中一幕。我正要扭頭走回屋里,從屋前的檐廊下卻鉆出一個人影來。

    公主,公主!

    人影哭喊著,徑直拉起我的胳膊向后院跑去。這時我方才完全取回聽覺,我聽到了自己赤腳踩在沙地上的聲音、建筑物的木柱與橫梁倒塌的聲音、還有城外鐵炮號叫的聲音。當(dāng)我看清因狂奔而衣衫凌亂的乳母的臉時,我突然就明白了一切。

    城堡起火了,可沒有人去救火,也沒有人向外逃竄。迅猛燃燒的建筑物的倒塌聲蓋過了城里人呼救的聲音,而僥幸能逃到城外的人大約也會受到鐵炮的制裁是亂臣賊子在城中放火,他們要用這一往無前的火勢令北條家灰飛煙滅。

    公主,后院尚有能用的馬,快向山中逃去吧。

    小田原城的城郭以北便是座土山,然而冬季結(jié)冰的山路難行,無論是百姓還是士兵都不會選擇在冬夜上山。拉著我逃出居室的乳母臉上掛著涕淚的冰凌,她手中也執(zhí)有一物正咣當(dāng)作響。她將那東西塞給我,我借著上空的火光與月光看去,發(fā)覺那竟是被我父親藏匿起來的北條家代代相傳的名刀山姥切。

    不,我要去城中救人??v火者要滅北條家,自然不會放過我,我一個人也不可能活下來。

    后院臨時搭建的馬廄中僅有一匹連革物[   革物:馬具。]都沒佩掛的馬,我接過了乳母遞上來的太刀,她隨后便要跑去牽馬。

    城里已經(jīng)是

    我拽住了乳母的身體,她強(qiáng)忍著哽咽吐出幾個字來。話音剛落,上空就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嘯叫,那是天守閣整個墜毀的聲音。倒下來的天守的碎片壓在起火的飛檐上,城堡的上部頃刻間就以排山倒海之勢層層傾覆。緊接著我耳邊又有大量的黑火藥炸裂的聲音,原來在城下看到的火藥是為這場焚燒準(zhǔn)備的。

    不不要雪華,雪華!

    臨危之際,我沒有想到兄長,也沒有掛念起北條家百年基業(yè),闖入腦海的是雪華的真如之影。[   真如:佛教用語,指永恒存在的實體、實性。]

    公主,趁反賊還沒沖進(jìn)來以前,快逃吧!

    那你呢?

    乳母將我強(qiáng)推上馬,她自己卻絲毫沒有要乘上來的意思。

    我要

    言語卡在一半,院中就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沖進(jìn)院里的士兵鳴了銃,受到驚嚇的馬嘶叫著向后院敞開的門飛奔而去。被馱在馬上的我拼命回頭去看,我看到鎧甲上印有鱗紋的武士用鐵炮指著乳母的景象,這之后又是一陣刺耳的銃鳴

    我騎在馬上,在深夜的山丘上狂奔。冷風(fēng)無情刮過,我的手腳與面龐都被凍僵了,喪失一部分知覺的我似乎很快就要從噩夢中醒來。

    若是夢就好了,夢總與現(xiàn)實相反,在夢中被掠奪的我醒來后就會重新?lián)碛幸磺邪桑?/br>
    馬停下了奔踏的腳步,沒握住韁繩的我和懷中的山姥切一起被甩下來。遭受了如此疼痛的我卻仍舊沒有醒來。我在凍土上連滾帶爬,最后跪倒在一顆巖石上。我使勁揉搓起被凍住的眼眶,直到結(jié)了冰的睫毛朝兩邊散開,而我終于能就此向山下眺望。山下的城堡仍在燃燒,只是建筑物已盡數(shù)崩落塌毀,如今的小田原城不過是一堆身處黑煙中的廢墟罷了。

    家族、兄長、乳母、愛人我失去的一切,再也拿不回來了。

    總聽人說人死前會回光返照、即將直面閻魔的臉孔也會神采奕奕。此刻我拔出手中的太刀抵上自己的脖頸,更深夜靜的山間回蕩起我慘烈的笑聲來。

    迎來這般結(jié)局的人生,還是就地毀滅好了。

    山姥切的刀身被月光照得锃亮,煞白的刀光分外刺眼。比起切腹自盡,刎頸的痛苦不過一瞬,我不由得合上了雙目,只是閉眼前仍盯著的刀刃上霎時間沾染了細(xì)小潔凈之物。

    天空中正落下的是雪花,還有一個寫法便是雪華。

    再度俯首眺望,降雪洋洋灑灑地紛落下來,細(xì)密的雪花一直下墜,最后在著火的廢墟里霧釋冰融。我明白我最為在意之物就是在那片廢墟中為他人所踐踏了,所以我還不能如此狼狽地死去,輕易逃避責(zé)任不過是弱者行徑。

    我將仍閃著銀光的山姥切重新置入刀鞘中,這把寶刀不該沾上我的血,我要用它斬盡仇敵,我要用逆賊的鮮血為雪華祭奠。

    我,是為北條家復(fù)仇的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