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崽（三）他還不會

    經(jīng)過這件事，瀘水街都傳開了，說這江慕要從良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大家都當(dāng)這事當(dāng)個茶余飯后的笑料，暗地里猜測著，江慕什么時候會耐不住寂寞，重新干起老行當(dāng)。

    而當(dāng)事人目前很煩。

    喂了兩天米湯，小江夜的臉已經(jīng)不像剛開始那么枯黃了。上次買衣服她一共賺了兩百多，去集市里給他買了袋一百多的進(jìn)口奶粉。奶瓶是附贈的，瓶身還繪著吐著紅舌頭的熊貓。

    小江夜靠著床頭，小嘴巴一吮一吮的，吸食的頻率明顯要比之前喝米湯時快很多。喝的時候，兩只大眼睛一直盯著林江慕。一百多的奶粉在二十五年前算是天價了，要不是系統(tǒng)一直在耳旁嚷嚷，她才不會買！

    真能喝。她舉著奶瓶，嘖了一聲。

    他纖細(xì)的手舉起來，扶住了奶瓶，像只被投喂的小獸。林江慕想起了公寓樓下的那只流浪狗，每次看見她都搖著小尾巴沖過來用頭蹭她的小腿，她忍不住摸了一下江夜的頭。

    小孩瞬時停下了吮吸的動作，手扶著奶瓶，眼睛眨也不眨地瞧著她。

    吃飽了？

    他像是聽懂了般，繼續(xù)吮吸，直到瓶子里一滴也不剩。

    喂完江夜，林江慕去樓下隨便燒了幾個菜給自己吃，腦中盤算著接下來的路。錢花的差不多了，當(dāng)務(wù)之急，她得先找個工作。

    晚上，林江慕躺在床上，聽著江夜淺淺的呼吸，睡不著，他實在太臭了。

    宿主，小江夜都一個多月沒洗澡了。系統(tǒng)突然出聲。

    這小子把別人熏的睡不著，自己倒是挺心安理得的。林江慕在黑暗中怨念地瞪他一眼，將頭轉(zhuǎn)到另一邊去。后半夜睡的迷迷糊糊，直到一股難以忽視的尿sao味從身側(cè)傳來。腦中毫無感情的機(jī)械音隨之而來：宿主，小江夜尿床了。

    林江慕打開燈，小孩閉著眼睛睡得挺香。林江慕額角青筋直跳，把他從床上拎起來。他身上只穿了件灰白色短袖和褲衩，褲管還往下滴著液體，林江慕嫌棄地把他丟在地上，把被子和床單抱到外面。江夜坐在地上，看著自己濕掉的褲子?，F(xiàn)在的他還不明白他犯了什么樣的錯。

    你尿床了。她看著他說。

    在柜子的最上層找到多余的床單和棉被，她把床鋪好，再將臟了的床單和被套扔到樓下，回到樓上，處理最后的麻煩。小江夜還呆在剛才那個位置，本來低頭看著自己的褲襠，她進(jìn)來后，便將目光放到她身上。

    林江慕燒了一壺水，在廚房找到一個不銹鋼面盆。她兌好熱水，將江夜放進(jìn)盆里。他真的很瘦，她將他提起來，像拎起了一只任人宰割的雞。他身上沒有一絲多余的rou，骨頭仿佛要從脆弱的表皮破出，將動作放輕再放輕，她真怕自己不小心把江夜的腿掰折了。

    她深呼吸，做好心理建設(shè)，三下五除二把他衣服扒了?？匆娝轶w鱗傷的身體，她倒抽了一口涼氣。身上密密麻麻的淤青紅痕，新舊交替，有幾處甚至還發(fā)紫了。他也不是全然不怕她，他的肌rou仍留有記憶。小小的身軀下意識往后縮，全身的皮膚都在顫抖。

    好心疼，嗚嗚，小江夜也太可憐了，他才兩歲??！這還是親媽嗎？

    她沉默著，將他放進(jìn)溫?zé)岬乃?。他雙膝并起，小手抓著盆沿，全身裸露令他感到一些不安，漆黑的眼珠里難得透露出懼意。她絞干毛巾，去擦他的胸膛。他抓著盆沿的手突然用力，瘦小的身軀緊繃起來，連腳趾頭都在發(fā)力，緊緊蜷在一塊兒。

    她注視他的眼睛，輕柔地?fù)嶂念^。在她輕柔的撫摸下，他放松下來，一動不動地任她擦拭。水盆里的水變得渾濁。她再度將他拎起來，放到一邊的藍(lán)色塑料小凳上，圍上一塊毛巾。

    真是臟啊。她換了四盆水才將江夜洗干凈。最后過一遍水，江夜乖乖地坐在不銹鋼盆里，眼皮往下耷拉著，快睡著了。她用干毛巾把小孩裹起來擦，他醒了，懵懂的眼睛看著她，漆黑的眼珠倒映出頭頂?shù)陌卓棢?，像是流轉(zhuǎn)著神秘光彩的琉璃珠。

    他的眼睛其實很好看。

    她有些晃神，腦海中浮現(xiàn)二十五年后那一雙冷血漠然毫無人氣的眸。

    她將他擦干，抱到手臂上，他真的太瘦了，她幾乎感受不到他的重量。江夜的腦袋枕在她胸前，兩只手抓住她手臂兩側(cè)的衣服。她拖著他的小屁股，將他整個人圈進(jìn)懷里，走到臥室，用手托著他的腦袋放到床上。

    他仍抓著她的衣服，沒有松開，安安靜靜地，對她眨了眨眼睛。她心頭好像被一把小錘子敲了敲，目光連著動作一起溫柔起來。她用食指指腹碰了碰他的小臉蛋。

    放開我，小變態(tài)。

    身邊的臭源消失，林江慕這一晚睡的很香。第二天晚上睡覺前，系統(tǒng)特意提醒她，宿主，小江夜還沒有上廁所哦！

    她始終無法適應(yīng)系統(tǒng)強(qiáng)行附加給她的這個母親身份，只能不斷地催眠自己，完成任務(wù)，就能回到自己的世界。她將江夜拎到臥室角落的痰盂前，扭過頭，思考著怎么樣才能將這個天生感情淡薄，血液中具有暴戾毀壞因子的小孩培養(yǎng)成一個正直善良的人。

    宿主，宿主！系統(tǒng)突然叫她。

    干什么？她在腦中問。

    小江夜他還不會上廁所，你快教教他！

    她轉(zhuǎn)回去，江夜乖巧的坐在紅色低矮敞口搪瓷容器上，連褲子都沒有脫。

    你把褲子脫了。她對他說。

    他仰著小腦袋看著她。

    她深吸一口氣，揪著他后衣領(lǐng)拎起來，然后幫他褲子褪到膝蓋處，說：快上廁所。

    小江夜無動于衷。

    宿主，我都說了，小江夜不會??！

    她有些抓狂：那你要我怎么辦？

    你給他把尿啊，就像電視上放的那樣。

    時間仿佛凝滯了般，林江慕深吸氣，將他按到痰盂上，蹲下來，認(rèn)真注視著江夜說：江夜，你不能像昨天那樣尿在床上。她指了指床的方向，再指向臥室角落堆著來不及洗的臟床單，這是錯的，床單濕了我們就不能睡覺。

    最后又指了指他的肚子，說：以后你每天睡覺前都要在這里上廁所，知道嗎？

    他睜著大眼睛，稀疏發(fā)黃的眉毛有些迷惑地翹著。

    聽懂了嗎。她又指了指痰盂。

    他點點頭，好像懂了。僵持了十分鐘后，林江慕聽到連續(xù)的水聲，以及腦中系統(tǒng)的驚喜聲。

    哇，成功啦！小江夜真厲害！

    林江慕說：好了，你把褲子穿上。

    系統(tǒng)：宿主，小江夜還沒有力氣穿衣服。

    林江慕把他收拾好，拎到床上，再把痰盂拎到樓下，倒入蹲坑里。回到房間，她看見他還坐在原來的位置上，抱著一個空奶瓶，她洗完之后隨手放到床頭柜上的那個。

    她上去把他胸前的奶瓶抽出來，把他的身體放平。

    可以睡覺了。她對他說。

    燈熄了，她聽著耳邊淺淺的呼吸聲入睡。第二天醒來，陽光從窗簾縫隙中照進(jìn)來，小孩早就醒了，一直注視著她的睡臉。

    宿主，我們錢花的差不多了，你該去找工作了。系統(tǒng)說，還要給小江夜買進(jìn)口奶粉呢！

    她用被子蒙住頭，暴躁地啊了一聲。作為一個在瀘水街名聲風(fēng)評都極臭的女人，能找到什么樣的工作？她在集市轉(zhuǎn)悠了一周，通過路人的口中了解到，這個沿海三線城市，工廠只有五個，一天十八個小時的活，還有的是人搶著干。沒點關(guān)系都進(jìn)不去。

    就在林江慕為工作發(fā)愁的第二個月，有人找上了門。正是她那次擺攤的第一個顧客，趙苗鳳。

    小賣鋪老板娘用犀利的目光將她掃了一遍，雙手圈在胸前，揚(yáng)起下巴對兩人說：我這可不要干閑事的人。

    趙苗鳳挽著她的手，笑著說：知道知道，紅姐，江慕妹子現(xiàn)在重新做人啦！您絕對放心，她跟我保證過的，一定好好干，絕對不偷懶。

    姐你這正好缺人，就讓她干幾天，看看合不合適。她推了一把林江慕。林江慕立刻意會，真誠地望向牛川紅，大聲說道：紅姐！我一定好好干，你就相信我一次吧！

    牛川紅看著林江慕的眼睛，遲疑了十幾秒，最終松了口，你先過來干三天，不行就走，丑話我先放前頭，要是做的不行，一分錢都拿不到。

    那是肯定的！

    牛川紅效率很快，拿了張白紙，把里面正在念小學(xué)的兒子叫出來，說，小亮，你就在紙上寫【興旺小店從XX日起聘用江慕，每天十塊錢，偷懶一次扣十塊】

    她兒子拿著一只針管筆，寫幾個字停下來就去翻一下手邊的新華字典。寫到聘用兩字時，他又停下。林江慕看著他慢吞吞的動作就心急，于是忍不住說道：耳朵旁，一個由，下面再一個

    還未說完，她收到兩人詫異的目光，以及牛川紅兒子的抱怨：媽，這個阿姨不是會寫字嗎？你還叫我出來

    江慕妹子，你讀過書？趙苗鳳問她。

    系統(tǒng)大呼小叫起來：宿主，我不是叫你注意點嘛！江慕從來沒有上過學(xué)，是個目不識丁，胸?zé)o點墨，非常愚昧無知的女人，你怎么這么快就暴露了

    林江慕無視腦子里的聲音，微笑著對兩人解釋說：我平常喜歡看點書，看著字典自己亂學(xué)的。

    老板娘的目光已經(jīng)變了，手拍了下兒子的頭，小亮，你看看你，人家阿姨沒念過書，自己學(xué)都比你認(rèn)的字多，你害不害臊，每天捧著個電視機(jī)，眼睛早晚有一天看瞎！

    好了好了，媽！我進(jìn)去了！

    最后還是牛川紅的兒子寫完簡陋版勞務(wù)合同，讓林江慕按了個紅手印。老板娘把白紙條放進(jìn)鉛盒里，讓她兒子拿進(jìn)屋里?？聪蛄纸降哪抗庖巡幌穹讲泡p視，臉上還帶上了笑意：小江，你明天開始來吧。

    回去路上，趙苗鳳對她認(rèn)識字的這件事連連表示驚嘆佩服。狹窄的弄堂里僅供一人行走，趙苗鳳跟在她身后，絮絮說著。

    江慕妹子，你想通了，我是真替你開心。不過我還是要說你幾句，阿夜變成這樣，跟你以前脫不了干系。趙苗鳳喂養(yǎng)過江夜幾天。這孩子不哭也不鬧，就像天生不會說話似的，她還帶去看過鎮(zhèn)里的醫(yī)生。醫(yī)生說小孩喉嚨好好的，沒病，就是自己不想說話，還說江夜有輕度的自閉癥。要是大人不好好引導(dǎo)，以后就這樣了。

    她這一尋思，不就是因為親娘么，她看到小孩身上的淤青就明白了。后來她迫于經(jīng)濟(jì)壓力，將孩子送了回去，難受了好幾天，她知道她這么做，這孩子一輩子算完了，可能都活不到長大。但她又想，孩子親娘都不管他，她這個外人還瞎cao什么心！

    但心里始終惦記著。

    江慕變好了，她第一個替那個可憐的孩子開心。

    江慕，只要你心是好的，日子就會越過越好的。在門口，趙苗鳳握住她的手，眼中泛著淚花。

    林江慕看著這個心善的女人，有些動容地說：謝謝你，苗鳳姐。

    跟我還客氣什么！有什么忙需要我?guī)偷?，盡管來找我！

    她關(guān)上門，叨叨念著腦子里的系統(tǒng)。

    我不清楚這里物價，你還不知道？我一個月無休最多也就得三百塊，你讓我買了一百五的進(jìn)口奶粉，你是不是故意整我？

    林江慕?jīng)_奶粉時，比昨天少放了好幾勺。

    系統(tǒng)委屈道：宿主，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也第一次執(zhí)行這個年代的任務(wù)

    我要你有何用。

    江夜似乎嘗出了不同，往日迫不及待的吮吸動作明顯放慢了很多，小眉毛不自覺地擰起來。

    系統(tǒng)在腦中唉聲嘆氣。林江慕心煩，瞪了一眼小孩，舉著奶瓶問：不喝了？

    他捧著奶瓶，加快速度喝完，然后放下手，像是等著什么。林江慕拿著小毛巾擦了擦他的嘴，說：好了，可以睡了。

    小孩乖乖躺下，她給他蓋好被子。

    系統(tǒng)：宿主，小江夜已經(jīng)三天沒有洗澡了。

    要你多嘴，我能不知道？

    那你什么時候給他洗澡呢？

    系統(tǒng)沒有聽到回答。林江慕關(guān)燈躺下，看著眼前的一片漆黑。系統(tǒng)又嘆了口氣，還挺像個人：宿主，我知道你也怨?？墒乾F(xiàn)在也沒辦法，來都來了。咱們一起把江夜教好，以后就不會死那么多人了。而宿主你呢，只要任務(wù)成功了，不僅能重新活過來，還能得到一份我們公司的驚喜大獎！

    她翻了個身，背對江夜。

    話是這么說，心里總是膈應(yīng)。面對一個將來會殘暴地殺死無數(shù)人的變態(tài)殺人犯，就算現(xiàn)在還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嬰孩，她也無法完全卸下心防。

    她真的能把他教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