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亂
混亂
耳畔響起一聲輕嗤,接著,她聽見他道:從前抱我不是抱得挺歡的么? 滿是諷刺意味。 我我沈絮想解釋什么,話到了唇畔卻艱難咽下去了。 一路無話,沈絮低垂著眉眼望著蓋頭底下的方寸景象,昨日來時宮道上的落葉好似被人盡數(shù)清理了,現(xiàn)下她只能看見一塊一塊工整灰白的宮磚。 往太廟游行的路上李岷并未與她共乘,沈絮并未多想,昨夜過于勞累加之神思崩得太緊,宮攆平緩前行間她倚著車壁睡了過去。 再度醒來時日頭已然高懸,經(jīng)歷一夜的雨水沖刷太廟的白玉階梯光亮得能照出人影來,怔愣間,一股冷香靠近,這回他語速平直,走罷。 沈絮低低應聲,隨著他的步調(diào)一步步往高臺行去,之后的儀式只需跟著侍官走便是,雖說早已爛熟于心,但大半日行禮下來,加之頭上頂?shù)免O冠過于重了,她覺得脖頸疼得不行。 好容易得了間隙,身畔一直隨行的玄色衣袍也不見蹤影,沈絮輕舒了一口氣,抬手揉了揉后頸。 將將垂下手,后頸處覆上了一抹微涼,力道輕緩,很好的舒解了漲意。 多謝。沈絮低聲道,末了后知后覺身處何地,又補了句,可以了。 被人瞧見了于他不好。 后頸處的動作有一瞬間的停滯,隨后,原本適中的力道陡然加重起來,直摁得她生疼。 沈絮無法,抬手死死握住了他的衣擺處,央求道:夠夠了 力道好似又加重了,沈絮無法,只得換個法子,手心緩緩上移最終圈住了他的腕骨,無聲對峙。 后頸處的力道終于回收,與此同時,侍官的聲音響起,殿下、娘娘,該進內(nèi)殿了。 去里頭上宗譜。 沈絮輕輕點頭,圈著李岷腕骨的手自覺后退,再度搭在了他袖緣處。 起初一切順遂,到了將白玉宗譜請出來的時候,李岷打斷了有條不紊的步驟,都退下。 沈絮指尖蜷了蜷,心下跟著一緊,身后的動靜漸漸遠離,而她一直搭著手的那人也抬步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她聽見了玉石觸及某個物什發(fā)出的輕細聲響,良久不斷。 李岷你在做什么? 這聲音不怎么刺耳,但不斷傳入她耳中,叫她腦子里那根弦再度緊繃起來。 替你上宗譜。他的聲量依舊不急不緩,尾音落定之際,細響也停住了。 李岷將青玉石歸放到原處,垂眸看著宗譜上的一對名字,唇角彎了彎,轉(zhuǎn)瞬又化作平直。 一道新痕與舊跡交錯在一處,很相稱。 他將宗譜盒蓋掩上,回身牽起了沈絮的手,許是方才做的那事叫他將翻涌的心緒壓下不少,這會嗓音倒是與從前那般清淡,回宮去行禮。 沈絮任由他牽著,步調(diào)卻半點未移,怯怯道:我我不想。 不想什么?李岷輕笑一聲,直接將蓋頭挑了下來,以指尖勾住,傾身與她視線平齊,不想入宮還是不想與那將死之人行禮,亦或是突然覺得不配當我母后了? 不是 不是 沈絮仰了仰頭,逼退從鼻尖往上竄的酸意,下意識的想要去牽他的手,卻不想,這回連他半根指節(jié)都未碰上便被他拂開了。 本宮現(xiàn)下不想聽你解釋。李岷直起身錯開她,徑直朝殿外行去,而那方被他勾在指尖的蓋頭也隨著他的步調(diào)落于她裙畔。 沈絮愣了許久才傾身去拾,心底酸脹得不行。 本以為他今日對她態(tài)度好了些應當氣消了不少,可方才自稱都出來了,看來還少不了廢時間去哄一哄。 待到她調(diào)整好心態(tài)走出宗祠時已經(jīng)瞧不見李岷的身影了,好在一旁的侍女見著了立時過來扶,沈絮隨口問了句,殿下呢? 那侍女頓了下,道:應當在底下候著了。 沈絮點了點頭,稍一思忖便將那紅蓋頭遞給身畔跟著的侍官,而后自顧自提著繁復的嫁裙沿階而下。 臨近宮攆時沈絮頓住了腳步,輕舒了一口氣,心道,好在那煩人的蓋頭待她的名字上了宗祠之后便不必帶著了,要不然此時他的神情她都不得而知。 可不是生氣了么,唇瓣都抿得泛白了。 但現(xiàn)下不是與他解釋的好時候,沈絮輕闔上眼眸,與李岷錯開時將一小顆油紙包裹的霜糖塞到了他手中。 從前也是這樣,只要這么一小顆霜糖他便能消氣。 如今她倒是不敢想只一顆糖便能將人哄好,還得日后慢慢來,也不急于一時。 許是正殿中的那位纏綿病榻的緣由,又許是她只不過是個沖喜的本就不甚重要,皇后該有的她一概不曾有,倒也方便了她。 下意識的,沈絮摸了摸一直藏于袖口的物什,硬實觸感透過衣袖傳至她指尖,要她一直強繃著得心緒松泛了好些。 最后一步了,只差今晚最后一步她便能捱過去了,往后往后大抵也好過了。 大半日的禮儀下來,回到宮中時日頭已然西垂,透過宮攆的間隙沈絮瞧見了落日將他們一行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到她看不見的地方。 雖說今日事宜都由李岷代做了,可夜里的洞房花燭卻是不能,是以沈絮被一應侍女引至一處溫泉池中沐浴更衣。 她從來不喜洗沐之時有旁人伺候,只好一壁在心中思量著該如何將人譴退一壁垂著眸子往前走。 待到她自顧自將外衣解下才發(fā)覺,這處根本無人隨侍,既如此 下意識的,沈絮抬眼朝四處望去,可,目光所及之處除卻一重接一重的繁復紗幔再無其他。 李岷。 她知道他在。 話音未落,手腕被人捉住,一股掙脫不開的力道帶著她往冒著蒸騰熱氣的湯泉里撲去,同時最后一層里衣也被人挑了開來。 唔嗯疼 昨日的不適還未退卻,現(xiàn)下又叫他這么一揉弄,胸乳之上的痛感抑制不住的朝她襲來。 李岷不要我疼 冷寒的氣息將她整個包裹住,后頸被大掌捏著強迫她側(cè)過身來,繼而,齒關被舌尖強硬的抵開,勾住她的。 不似昨夜那般毫無顧忌,這次的吻,添了好些柔意。 在沈絮覺得胸腔之中的氣息全數(shù)紊亂的時候李岷松開了她,緩了緩,她抬眼望著他,這才發(fā)覺他素來淺淡的唇色在方才那一陣吻中變作了殷紅,叫人想摘取。 只不過,他唇線繃得很緊,瞧著便不是一個歡喜的模樣。 沈絮下意識朝后仰了仰,禁錮也在那時消失了個徹底,她嗆了一口水后被李岷撈了起來,一壁撫著胸口順氣一壁氣鼓鼓的盯著他。 卻不想,李岷不為所動,最后還是沈絮率先敗下陣來,垂眸想了想,直接道:要怎樣你才會歡喜? 直接開口問他總比拐彎抹角四處撞壁要耗得多。 但是,他估計是不會應她的話了。 如她所想,李岷輕嗤一聲,箍在她側(cè)腰的手也隨之松開,徑直出了湯泉,徒留沈絮一人在里頭對著一池被攪亂了的池水發(fā)怔。 沈絮默了默,隨手清理了一番,畢竟她可不認為那性命都難以保全的人能夠在今夜爬起來與她洞房花燭。 沈絮裹著一身將將蔽體的薄裳往正殿行去時瞧見了滿宮的紅綢,便是那細小的檐角處也掛上了。 她抿了抿唇,抬步往那處燈火通明的地方行去,本以為等在臺階處的會是宦官,可落入眼中的卻是換了一身衣衫的李岷。 是她此刻最不想瞧見的人。 沈絮有意避開,李岷卻徑直朝她這頭來,抬手將小臂遞至她身側(cè),淡聲道:走罷。 聲色平直,辨不出情緒。 分明一炷香前還不是這般,在湯池中,他曾情緒外露過。 如今晨一般,沈絮抬手搭在了他玄色袖緣處,與他一步步往正殿行去。 步調(diào)止于一面雕龍繪鳳的百花折枝喜春圖隔扇前,內(nèi)里粗重的咳喘抑制不住的涌入沈絮耳畔,她眼睫顫了顫,不由低聲問道:李岷,再改如何。 半晌不見他出聲,沈絮投去疑問的目光,這么一側(cè)身,視線直晃晃撞入了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里,她強硬的往下偏移,視線又落至他上揚的唇角處,不由心下一慌。 直覺不是什么好話,沈絮下意識的踮腳去捂李岷的唇,這也給了他有機可乘,不顧周遭人的眼睛,他一把掐住了她的腰身,收攏,繼而傾身伏在她耳畔輕緩道:自然是洞房花燭了,沈夫人不曾教過么? 沈絮身子一僵,唇瓣微張想要解釋什么,最后還是未能說出口。 母親哭還來不及,自然是不曾教過的,至于現(xiàn)下該當如何,她真的不知道。 李岷。她下意識的喚他。 從前她竟不知他能說出這樣的話,直戳人心窩子。 罷了。他輕聲道。 也不知是放過她還是放過他自己,語速變得和緩,無事,進去。 末了,又補了句,我與你一起。 沈絮稍怔,點了點頭,后知后覺叫他放開他,這回李岷倒是好說話,還特意將她亂了的衣裙理了理。 進到內(nèi)里,龍涎香的氣味涌入鼻腔,其中還混雜著濃重的藥味以及血腥味,十分難聞。 沈絮微不可查的蹙了蹙眉,卻還是跟著李岷的步調(diào)朝前走,直至他將垂落在地的明黃幔帳勾起又不緊不慢的以銀勾懸上才將視線投到了床榻上。 先前心中所想的那人正闔著眼眸,面上滿是痛苦的神情,唇角甚至還掛了一絲未曾擦干的血跡。 她的視線伴著李岷的動作移動,先前不曾發(fā)覺,這會兒倒是瞧見了他傾身從床榻邊沿擱置的矮凳上將冒著些微熱氣的藥碗端起,又見他明晃晃的拿出一包藥來,盡數(shù)灑落在了黑漆的湯藥中,不過瞬息便徹底融入不見痕跡。 他這是 沈絮抿緊了唇瓣,生怕弄出聲響來將人驚醒了,但李岷好似并不顧及這個,直接坐至床榻邊沿將人扶起來,也不管那人醒沒醒神,控著瓷勺將干澀的唇瓣撬開,一勺一勺灌了進去。 咳咳咳咳 人到底還是被他這樣粗暴的動作給弄醒來,許是病得太久了,又許是從前在后宮流連將陽氣全輸耗盡了,這會兒眼眸渾濁得很,要人瞧上一眼便心驚。 也是此時,老皇帝的視線定在了沈絮身上,半晌未動,直至李岷又灌了一勺子湯藥進嘴才難耐的咳嗽起來,被迫轉(zhuǎn)開了視線。 他極其不耐的想要將再度抵至唇畔的瓷勺揮去,可李岷動作穩(wěn)妥得要他撼動不了。 老皇帝察覺到了,干脆撇過臉去,但那瓷勺依舊跟隨著,紋絲不動。 一勺又一勺的湯藥被強行灌了下去后,李岷極為細心的扯過一方軟枕墊在老皇帝身后,似是在等著他些什么。 粗喘聲持續(xù)了好久才罷休,老皇帝的目光這回轉(zhuǎn)到了李岷身上,定定瞧了好久才道:你給我喝了什么。 是質(zhì)問,或者說,是肯定。 一聲輕笑從他微抿的唇縫中溢出,自然是養(yǎng)身子的藥,不然父皇以為是什么? 李岷!老皇帝重重咳了幾聲,抬起的手顫抖得不行,指著那一方滿繡的隔扇,給我滾出去。 沈絮不由望向李岷,他面上毫無波瀾,甚至還帶了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仿佛那句話是夸贊一般。 不僅如此,他還稍稍傾身,拾起擱置在一旁的素帕去拭老皇帝唇角的血跡,可那血跡之前不過干涸的一小塊,在他不緊不慢的動作中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直將李岷手中那塊素帕染紅了大塊。 李岷蹙了蹙眉,嫌惡一般將帕子丟在腳邊,語聲輕柔,吐出的話語卻駭人,你該知道的,從一開始將母后不管不顧扔在那種地方便該知道自己不會有什么好下場的。 沈絮一驚,從前聽到的傳聞一瞬間涌入腦中,而那最不可置信的一種在此刻被她撥了出來。 先皇后是在冷宮慘死的,只因為懲罰了老皇帝當時寵愛的妃子。說是懲罰也不過是打了二十板子。那妃子位分低,別說打板子了,便是皇后將其杖殺了也算不得什么。 可老皇帝因著這個由頭將先皇后的鳳印奪了去,直接將人打入了冷宮,這一切都是悄無聲息的進行的。 待到尚且年幼的太子尋到母家,國舅爺連同一眾朝臣上表請求將皇后放了出來,人雖出來了,可不過三兩天便傳來噩耗,皇后自縊了。 這是宮中穿出的消息,但事實絕非如此,至少按照李岷現(xiàn)如今所言,絕對不是那么簡單,而是與之相反的一條要人不可置信的緣由先皇后是叫一群老鼠活活咬死的,被人發(fā)現(xiàn)時只余下一副骨架。 沈絮整個人顫到不行,鼻尖一酸,之前止住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的往外流。 先皇后待她是極好的,她本以為便是自縊也好歹有一副完整的尸身,但是連最基本的都沒有。 她閉了閉眼,回想起皇后起靈那一日李岷的神態(tài),那時的他面色慘白得不像話,一身素服愈發(fā)顯得無助。 那時她還寬慰他:李岷,不礙事的,皇后娘娘這是去天國享福了,你要是想她,日后我多陪陪你。 難怪那時他一時不曾理她,究其緣由原是在這里,那她當時對他說的話豈不是給他傷口上撒鹽么 可慪氣也只不過一瞬,封棺起靈后李岷死死抱著她,她那是覺得能給他也只有一個擁抱了,便任由他抱著,呆呆的望著身側(cè)來去匆匆的宮人,頸側(cè)似乎滑落過幾滴水珠,無聲無息。 后來再想起時也只是覺得,這世上對她好的人少了一位,僅此而已。 現(xiàn)如今李岷將一切丑陋揭露開來,沈絮很后悔,她少時也太過沒心沒肺了,分毫不對勁都不曾察覺出來。 下意識的,她想去牽他的手,觸及之時覺查到了他指尖的顫意,似乎在竭力壓制情緒。 李岷,不要緊的。沈絮低聲說著,指尖穿入他虛虛攏著的指縫,扣住,指腹一下下的擦著他的手臂,無聲安慰。 也是在這一瞬,粗啞難聽的笑聲從老皇帝喉中發(fā)出。 沈絮抬眼望去,沒了李岷的擦拭,從他唇齒間溢出的血愈來愈多,到最后明黃里衣的前襟處徹底被血跡染紅,瞧不出從前的顏色。 好好啊哈哈哈哈哈咳咳 老皇帝似乎有些癲狂了,吐出的話語都是亂的,咳咳咳咳,從前是你的又如何,現(xiàn)如今不還是我的了,李岷你想都不要想,朕便是死了,她! 重重的喘息聲再度響起,半晌,他又道:她還得跟我陪葬! 那根顫巍巍的手指指向的是她的方向。 李岷眉心擰得死緊,不著痕跡的將沈絮擋在身后,面上笑意依舊,所以呢父皇,您是想要二弟回來繼承您的皇位,亦或是要四弟來一統(tǒng)您這江山? 不等老皇帝應答,李岷狀做惋惜道:可惜了,二弟回京的路上被人伏擊了,尸骨現(xiàn)如今應當要到京城了。至于您最疼愛的四弟,真是不巧,兒臣昨日得了消息,貴妃娘娘與一侍衛(wèi)茍且長達二十余載,所以父皇您說,四弟到底是不是您的種呢? 兒臣覺得應當是罷,畢竟貴妃娘娘與父皇您,可真真是是伉、儷、情、深。 父皇您說,是與不是? 愈來愈重的咳嗽響在耳畔,沈絮不由縮了縮,想到什么又從李岷背后鉆了出來,小臉崩得緊緊的,一直藏于袖中的那方硬實的東西此刻被她攥在手里,是一根簪頭被削尖了的銀簪。 她一步步向前,最后,在老皇帝驚恐的目光中將那把銀簪盡數(shù)末于他胸口,血跡瞬間爬了她滿手。 沈絮回眸,朝李岷笑了笑,道:不用你來,臟了你的手,絮絮幫你。 話語方落,銀簪被拔出,溫熱的血水噴了沈絮滿臉,可她面上不見一絲懼意,又是一下,那根銀簪再度沒入,這回是正對心口的位置,不偏一絲一毫。 動作不知過了多少下,噗嗤噗嗤的銀器入rou聲響在耳畔,直至李岷捉住了她不住動作的手,她才嫌惡道:李岷,你別碰我,臟。 她身上滿是老皇帝的血,她怕臟了他的手。 之后的事沈絮有些記不起來了,只知道李岷帶著她旁若無人的再度往溫泉池水那兒走,他只對她說,將自個兒洗干凈。 待到第二日她醒過來時,十里紅妝與鳳冠霞帔交錯成滿目的紅早已不見,不過一夜,宮中的紅綢全數(shù)換成白緞。 她竟覺得,比昨日要好看許多。 這日過后,自然而然的,李岷繼位,可他并未如她所想的那般將她放回府中,而是直接封了太后。 其實,沈絮也不知他這是作何想,只是覺得,他要這樣,那么她順著他的意思也未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