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半子
第191章 半子
曾經(jīng)榮耀過的奉國將軍府,早已門庭冷清。 燕云歌抬頭看去,匾額之上那筆鋒銳利的一等奉國將軍府幾個字映入眼簾。 匾額威嚴(yán),門第依舊,可惜那被捆足了一生的女子芳華消逝,笑容不再。 她曾經(jīng)看不起莫蘭的顧影自憐,不滿這位生母因為一個男人磨光了靈氣和活力,她曾經(jīng)為有這樣的生母感到遺憾,直到無塵說凈心,你的生母固然軟弱,卻仍敢以身奉獻,拼盡全力保你安康,反而是你被權(quán)利蒙蔽眼,被欲望裹挾著前進,不識乾坤大,不憐草木青。你總是以己度人,對他人沒有悲憫之心,凈心,你命中七殺過重,再這般意氣用事下去,你早晚 再后面的話,她當(dāng)時已不耐煩繼續(xù)聽。 她不客氣地用一句我說我母親,你又逮著機會訓(xùn)我,大慈悲不度自絕人,我早晚什么?又不是我顧影自憐日日垂淚?;負舻脽o塵啞口無言。 她一向討厭無塵的說教,不喜歡他總是獨醒的批判她,當(dāng)時意氣用事不屑一顧,自然不愿去深究何為悲憫,而悲憫又有多難得。 直到看見這方威武的匾額,想到幾十年前有名嬌俏鮮活的少女趴在兄長寬厚的背上,在眾人欣羨祝福的目光中步步走向的卻是絕望的人生,她的心驟然被一雙大手狠狠捏緊。 猶如刀絞。 太疼了,想到往后的幾十年,莫蘭默默熬著無盡的孤寂,靠著對女兒的思念努力地撐著船渡過人生的小河,燕云歌只是這般想一想,就非常難過。 她慢慢地踏上了臺階,慢慢地走到了塵封的朱漆大門之前,伸手一點一點推開了大門,是沉悶地死氣撲面而來,配合著身后嗚嗚咽咽的女眷哭聲,無不都在提醒著她 她的母親去了。 舍她去了。 燕云歌腳下一個踉蹌。 趙靈扶了一把,想勸她要不去休息一會,就聽到燕云歌沙啞的聲音。 吩咐下去,即刻起一等奉國將軍府脫紅掛白,請法師、設(shè)靈堂,莫家要堂堂正正為莫氏發(fā)喪。 趙靈怔愣。 張媽趕緊擦干臉上的淚問,大小姐,您的意思是用將軍府的名義為夫人發(fā)喪? 燕云歌嗯了一聲,率先進入這座沉靜多年的府邸。 張媽太驚訝了。她以為大小姐最多給夫人立盞長明燈,不至讓夫人的靈魂漂泊無依,沒想到 張媽忍不住又紅了眼。自古出嫁的女子過世,一般冠以夫姓,沒有名字。更別提和離回到娘家的女子,不說無法葬入祖墳,便是先前有子女,那也是夫家的,死后依舊無人摔盆。 大小姐此舉無異于告訴盛京的所有人,她這名長女鐵了心要為母親出頭,且莫家拿到的是議后和離,不是一紙休書!夫人的喪事辦得越體面,越能凸顯燕府無恥的嘴臉。 張媽欣慰地直掉眼淚。 不出半日,以禁軍統(tǒng)領(lǐng)出身,五次掛帥出征不到而立之年襲一等將軍爵位的莫遠,向各家府邸報了喪事。他不在乎有多少人會來,又有多少人是來看他們的笑話,他要做的是讓眾人知道他的阿蘭生是莫家的人,便是死也魂歸莫家,與那等陰險負心之人沒有絲毫關(guān)系。 昔日的燕相夫人病去,主辦喪事的竟是沉靜數(shù)年的莫家,京中的人大驚失色之余只要往深處一想,便對手上的訃文棘手起來,去了怕得罪燕相,不去又不好假裝不知。 而柳毅之一襲黑衣的來臨,打破了僵局。有心結(jié)交的百官以及過去與將軍府素有交情的人家皆派了府中子弟前來吊唁。 一時間將軍府前喪幡一片,府前車水馬龍,進出絡(luò)繹不絕。 燕云歌換上白色孝服,腰間也系上一束茼,平靜地跪在莫蘭的靈堂前,為她燒紙。 都說二十年不過須臾,終究逃不過來處,塵歸塵,土歸土,但不是所有恩怨都能隨著人死債消。 除非燕相府敢閉門謝客永不見人,不然她母親靈堂前的這柱香,燕不離早晚要來祭拜。 舔起的火苗掩去了燕云歌一閃而過的冷厲,很快,她的表情甚至比一些前來吊唁的賓客還要平靜,她為莫蘭念了一段往生咒,惟愿她能在另外一個世界平安喜樂。 云之柳毅之上完香過來,想與她說幾句,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柳大人。她終于緩緩地抬起頭。 柳毅之從未想過會在她臉上看見如死水一般的表情,心瞬間沉了下去,云之,逝者已矣,你你無論要做什么,放心萬事有我 柳大人回去罷,燕云歌平靜地為莫蘭燒著她一筆一劃抄寫的經(jīng)文,她的聲音一如往昔冰冷平淡,國公府與將軍府素?zé)o往來,今日之事你打發(fā)個管事前來即可,不必事事躬親。 柳毅之心頭不是滋味,突然蹲下來與她平視,才發(fā)覺她眼皮下濃重的青影以及掩飾不住的疲倦,他不悅地皺緊了眉頭:你多久沒休息過了? 這不是柳大人該關(guān)心的。燕云歌不想與他爭執(zhí),緩了語氣,表情卻還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低低道:柳大人請回罷,往后也別再來了。 柳毅之被這油鹽不進的性子氣個不輕,可又覺得她這個樣子實在可憐,心中有火發(fā)不出,腦子也不知怎么想地,當(dāng)即往她身旁一跪,接過她手里沒燒完的經(jīng)文,分我一些,我也給母親盡盡孝心。 燕云歌詫異地看他。 我沒發(fā)瘋,我是你男人,也就是半子,為母親守靈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柳毅之面不改色說道。 燕云歌眼睛慢慢垂下,似有考量。 秋玉恒不顧校場考官的阻攔,一口氣跑到莫家,正見這般景象。 心心念念數(shù)月的女子伏身跪著,額頭抵著地面,她身旁有道突兀的身影也隨她一起,虔誠的跪拜。 他連忙上前,文香跪在燕云歌身后,先看見了他,嚇得臉色更白了。她趕緊撞了撞趙靈,趙靈渾身一激靈,喊了聲,秋世子到! 燕云歌面色平靜地叩首,仿佛沒聽見。 趙靈急得不行,想動手去拉燕云歌的衣角,文香趕緊攔住了,輕微地搖了搖頭。 秋玉恒身上還穿著騎裝,自覺不妥,主動朝主事的張媽要了一身孝服,跪在了燕云歌身旁,咚地一聲磕頭。 燕云歌只讓他磕了三個,在他第四個磕頭下來前,雙手緊緊扶住了他的胳膊,夠了,三個就夠了 少年抬眸,雙眼通紅,對不起,我來晚了 她的眼瞼微微合上,似頭疼,似無奈,輕聲一句:你不該來。 秋玉恒心痛難當(dāng),伸手將她抱住,死死忍著眼淚,我想陪著你,你別趕我回去。 柳毅之又惱又怒,心里妒火中燒卻不能發(fā)作。他等著云之推開秋玉恒,畢竟她對自己一向不假辭色,沒道理會縱容秋玉恒的出格舉動。可出乎意料的,燕云歌只是輕輕說了句松開,向來清清冷冷的雙眼此刻因為疲倦,竟顯出幾分柔和來。 你母親可知曉你來這里? 我得了消息就趕來還來不及秋玉恒神色慌張。他當(dāng)時在校場等候考試,聽到其他人眉飛色舞地討論燕相府和將軍府地這樁奇事,大驚失色下想也沒想地就趕來了,別說知會府里,此刻才想起連考試都給耽誤了。 燕云歌這才注意到他孝服里的騎裝,眉心一攏,嚴(yán)厲道:與我說實話,你今日是從哪里過來? 我秋玉恒更不敢說。 柳毅之哪能放過這個機會,趕緊出聲:聽聞今日御林軍選拔人才,秋世子得了個好出身,不經(jīng)武舉,也能有幸參與選拔,不仔細著珍惜機會,怎么溜達到這來了。 秋玉恒嘴里的要你多事!在看見是柳毅之后,不由噎住,你怎么在這里? 柳毅之寬袖拂過身后,背著手,慢悠悠地道:秋世子都能在這,本官為何不能出現(xiàn)在這里。 秋玉恒看看他,又看看燕云歌,終于像想通什么,臉色青一陣白一陣。 秋小世子臨場逃脫都要來磕頭,知道的人說你一句孝心可嘉,不知道的人只會當(dāng)我們云之手段厲害,將你拿捏地連族上名聲都不顧了,你不成體統(tǒng),不怕惹人笑話,話到這,他徒然不客氣起來,卻也該為她多想著一些,但凡你爭氣一點,她何至于這么辛苦 那句我們云之令秋玉恒的臉色極為難看。 來人。燕云歌突然走出去,招來候在外廊上的武將,嚴(yán)厲道:派人去國公府傳話,柳大人身子不適,讓他們趕緊來將人領(lǐng)回去。 武將們面面相覷,他們大多認識這位出格的嫡二子,真要一起動手,怕也不是對手。 秋玉恒看出了端倪,快步上來抓住柳毅之的領(lǐng)口就想動手,怒道:你將剛才的話說清楚!你與她什么關(guān)系! 身后,是燕云歌的冷言冷語:他瘋癲行事,京里誰人不知,你自降身份與他爭執(zhí),是想置我于何地?你我夫妻一場,你對我若這點信任都沒有,不如早早和離 不過幾句話竟能讓兩人和離,柳毅之簡直要高興壞了,嘴角微微勾著,連掩飾都不屑做了。秋玉恒回頭想要解釋,燕云歌沒有給他機會。 她冷冷地盯著秋玉恒,你聽著,這話我只說一次。我不是那等兒女情長的女子,情愛于我從不值一提,你我雖是媒妁夫妻,但該有的尊重和體面我都會給你,對你我也會盡心相護。可你若聽人說幾句就愛起疑,我招人喜歡反成了我的過錯,那我勸你,我們早日和離也好,省得以后離心離德,家無寧日。 此言一出,滿堂變色。 趙靈和文香面面相覷,而走到廳外的莫遠不覺停下了步伐,揮手制止想要上前通報的副將。 秋玉恒臉頰火辣,他再蠢這個時候也反應(yīng)過來了,不論他們是否有私情,至少明面上他作為夫君都該站在她這邊,如果連他都去質(zhì)問,旁人又會如何看她? 燕云歌重新跪回火盆前,消瘦的肩膀似突然垮了,顯得萎靡不振又孤獨無助。側(cè)轉(zhuǎn)過來的臉頰消瘦蒼白,眾人只看見一個尖尖的下頜,以及寂寂寥寥的語氣,那語氣令人痛心難過。 玉恒,別人不知道我還可饒恕,你最該知道我的辛苦,你怎能也如此想我? 秋玉恒霎時驚慌失措。是了,他如何不知她每日三更睡五更醒的疲命,更一門心思撲在官場試圖做出番作為,她哪還有功夫招惹別的男子,就算有顯然也是對方一廂情愿。 這么一想,他懊悔不迭,無言以對。 柳毅之的臉繃得緊緊的,喉嚨里的酸氣不斷冒出。她何曾輕聲細語這般溫柔的對過自己,她總是不耐煩,總是很尖銳,他們之間甚至連平心靜相處的片刻都沒有。想到連方才半子的身份也是自己威脅來的 是本官枉作小人。他難堪地說。 終究是敵不過她翻臉無情,轉(zhuǎn)身走了。 入夜,雨雪漸漸下來,整座將軍府靜得令人心慌。 莫遠將最后一位賓客送別方才回府,坐在堂前的椅子上,靜靜地揉著眉心。張媽看在眼里,只覺得外甥似舅不是沒有道理,大小姐心煩時也常做這個舉動,便上前勸慰了幾聲。 她臨走前可有什么話留下?莫遠聲音艱澀,直到這刻才敢發(fā)問。 張媽欲言又止,好一會后才敢搖了搖頭,夫人去的急,沒有留下只言片語。 莫遠沉默了許久,好半晌后,才問:那個孩子 話才起了頭,張媽抹著眼淚,急急道:大小姐也是個苦命的,自小沒有跟在夫人身邊長大,一貫與夫人不親近,先前老奴也怨過她,沒想到這次還多虧了大小姐出面,才討來了這個 大小姐特囑老奴,替她將這封和離書轉(zhuǎn)交給將軍。張媽從懷里掏出和離書遞過去,她說是去官府錄冊,還是隨夫人入土為安,皆由將軍決定。 莫遠看一眼和離書,眼瞳微顫。 那頭,燕云歌緩步過來,張媽看了一眼,主動退下去,并吩咐了旁人不要來打擾。 燕云歌晚間休憩片刻,臉色好了許多。她規(guī)規(guī)矩矩地朝莫遠拘禮,不攀親帶故也不過分寒暄,清清淡淡地喊了聲,莫將軍。 莫遠有點意外。 他是知道她的。莫蘭偶有給他寫信,字里行間寫得全是這名女兒。 說她的禮儀規(guī)矩學(xué)得極好,待人接物的分寸也拿捏地很恰當(dāng),唯獨冷漠了一些,不像尋常人家的女兒乖巧討喜。 可現(xiàn)在想想,這樣的性子并沒有不好。 燕云歌見他手里握著和離書,像想什么想得出神,不由猜測起這位舅舅與母親之前的真實關(guān)系。 她對這位舅舅知之甚少,往常莫蘭一提就要掉眼淚,哽咽著不語,她今天才往深處想了想,徒留嘆息。 男女情愛,從來只分喜歡不喜歡,沒有什么道義可講。 母親與舅舅便是真有什么,與其他人又有何干系? 莫遠輕輕撫摸落印的和離書,微勾唇角。他的阿蘭與那人再沒有關(guān)系,她清清白白地來,干干凈凈地離去,她的來世再不用陷入與燕不離的糾葛里。 只是,來世他能否再遇見她,她又會嫁到哪里去,所嫁之人又能否護她周全呢? 愁緒被掩蓋,莫遠將和離書壓在桌上,聲音沉沉說:此事我可以讓衙門壓著,若你有一日后悔,可不作數(shù)。 我為何要后悔?燕云歌十分不解。 你父親有雄心壯志,亦不乏手段,若無意外,他還能再往上走一走,你的事情我知道一些,莫家不比燕相府,我未必能給你什么助力他說得很慢,一方面是不善言辭,也是難以啟齒。 再往上走?他還想進爵不成。燕云歌一想,又笑了笑,莫將軍高看了他,也小瞧了我,我這人想要什么,會自己爭取。 莫遠垂眉,這般自負日后有的苦頭吃。罷了,他多護著些便是。 你母親這次落水甚是蹊蹺,你心中怎么想? 太子。她想也沒想地回答。 莫遠沉默半晌,卻道:太子為人謹(jǐn)慎,此事陣仗鬧如此大,不會是他。倒是鎮(zhèn)西侯突發(fā)急病,值得懷疑。 白容?燕云歌十分驚訝,很快否定,我對此人知道一些,也不會是他。 莫遠意外,不是聽不出她對白容的維護,可白容遠在巖城,一向收斂鋒芒,她如何與他有的交集? 先前陛下命白容去西北剿匪,他推諉不出,陛下便命本將暫代其職,這次是他自己管轄的封地出事,陛下權(quán)衡再三,委派了兵部的柳尚書執(zhí)鞭出行,任命過幾天就下,聽聞白侯與柳尚書是昔日同窗,私下兩人關(guān)系如何還未可知。他有心試探。 西北剿匪?燕云歌想起來了,這事情發(fā)生在回京前,還是她的主意。她暗聲道:我那個父親呢? 他沒有這個膽量。莫遠恨聲。 將軍,此事已成定局,不如來日細查。燕云歌說,我今日找將軍,是另外有事相問。 莫遠深沉聲道:你說。 燕云歌沉默了許久,緩緩道:我想問將軍可有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