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周圍的細細簌簌,讓唐綿扭頭看了看會場之中的情況。 浮躁氣氛已經(jīng)不用再多言語,視線里,幾乎所有人都在竊竊私語。 看來不止唐綿,所有與會者都被那句黎靖煒要將工作地點轉(zhuǎn)移到蓉城驚到。 有一種感覺便是,彷佛他們已經(jīng)確定,這是此人被驅(qū)逐出宏盛高層,發(fā)配邊疆的訊號。 這對所有人來講,都是個帶著爆炸性質(zhì)的新聞。 沒再管旁人,唐綿的目光追隨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嘉賓專用通道。 男人似乎沒受周圍環(huán)境之影響,他的身形挺拔,還側(cè)頭與市委領(lǐng)導在交談著些什么。 葉引從不遠處跑過來,手上拿著剛從工作人員那里領(lǐng)的手機和相機:寶貝啊,中午實在沒辦法和你吃飯,主任讓我馬上回去開會,寫黎靖煒的專題報道,今天又要加班了! 邊說邊把唐綿的遞過來。 沒關(guān)系。我中午所上也有事。而且晚上約了導師見面談?wù)撐?,下午要回去再看看資料,不然怕被問倒。對了,畫還要嗎?還是說主辦方傳照片給你? 后半句唐綿在調(diào)侃引子。 不用咯!今天謝謝你啊綿綿!現(xiàn)在重點已經(jīng)不在項目而在黎靖煒身上了,他到蓉城,在開玩笑嗎?那么多港資企業(yè)在上海、北京開發(fā)項目,大家都扎堆北上,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水土不服,沒見過哪個老總把辦公室搬到當?shù)氐?。宏盛選蓉城搞這么個軟件園就已經(jīng)讓很多人摸不透了,現(xiàn)在他人生地不熟還要直接把辦公室搬過來?這簡直太魔幻了。我們主任約了金融專家,今晚上想做個直播分析分析。說著引子電話又響了,她趕忙接起。 主任又在催。我先走了,寶貝! 葉引舉著手機向唐綿揮手道別。 他們報社就在這個商務(wù)中心C幢,走過去很快。 來時唐綿把車停在F區(qū),順著人流過去提車時還聽到一些記者在討論剛剛的發(fā)布會。 正值中午,有些毛毛太陽,晃得人眼睛睜不開。 大家都曉得,宏盛近幾年大筆投資都在東南亞的基建項目上,剛趙哥還在講,七八月份黎都還帶著一幫人在吉隆坡搞機場,蓉城這個軟件園他都沒來兩次,怎么會突然搬過來? 對啊,今年三月開會時我還在現(xiàn)場呢,當時宏盛主席講他們要往內(nèi)地投資,大家還以為是為了迎合上頭的面子話,原來是真的啊,還這么有誠意,把老總都弄過來了。 其實我覺得有跡可循吧,這軟件園兩年前就立項宣傳了,不過是一直沒落到實處罷了。這還不是因為宏盛內(nèi)部在扯皮?黎力主搞這個項目的,現(xiàn)在正兒八經(jīng)動工了,他過來多花點心思也很正常呀。 唐綿斜瞟了那些記者一眼,彎腰從中控臺拿了支煙。 眼前是唐綿才提的新車,暗紅色的寶馬X3。 她站在車前一瞧,才想起這顏色倒是和今天他的領(lǐng)帶色差不太多。 一根煙的時間,露天停車場的車流量還未減少。 唐綿只得排著隊將車子慢慢往外挪。 不管內(nèi)心對剛才的消息是否能夠完全消化,唐綿都來不及過多細想。 現(xiàn)在面前還有一堆事等著她處理。 面對無法控制并且觸摸不到的事情,她向來是足夠冷靜自知。 將眼前能夠抓住的正事放在第一位,是這份自知的最好表現(xiàn)。 唐綿先到海達和主任一起吃了個工作午餐,交流她關(guān)于后天面試的想法。 因為約稿季還沒來,季老也不是push型的導師,加上她目前還處于思維方式的一個磨合期,故還是主要以積累、豐富自身知識儲備為主,還未正兒八經(jīng)開始上手寫東西。 所以這段時間所里除了讓唐綿負責對港事務(wù)銜接,還讓她處理一些能力范圍內(nèi)的人事事項。 下個禮拜所里要考核幾個律師是否有資格被派到香港亞太總部去。 考核內(nèi)容以及流程,當仁不讓由唐綿來設(shè)計。 把所上的事情處理好,唐綿又馬不停蹄回家看文獻。 和幾個編輯見面之后,唐綿對現(xiàn)在的學術(shù)圈氛圍終于有了最最直觀的感受,那種壓力使得即使季老不催,她自己也著急。 之前她提了幾個主題都被導師給否了,她只得又大量找資料。 雖然現(xiàn)在是信息化時代,但她還是喜歡看紙質(zhì)書。 劉女士也是愛書房的人,翡翠城全是200個平方的大平層,她當初在請人裝修時將兩件小臥室打通,設(shè)計成了一個不小的書房,從飄窗臺望出去,正對蓉城二環(huán)內(nèi)最大的城市公園,景觀非常之棒。 可唐綿來不及欣賞這么多,她將文獻打印出來,幾乎鋪滿了書房的地板,密密麻麻。 此刻,她正咬著筆、叉著腰站在書房門口選需要的資料。 可能是思維還未轉(zhuǎn)變完全,現(xiàn)在她的速度提上去了,但是質(zhì)量還是不太行。 在加上現(xiàn)在因為心中有事,又獨處一室,很容易胡思亂想。 所以,唐綿高估了自己的自控力。 一下午沒干什么實事,一晃就五點。 外加感冒未痊愈,又連抽兩支煙,現(xiàn)在喉嚨非常不舒服。 導師家在A大老校區(qū)的家屬院,從翡翠城開車過去很是快。 唐綿想到是和導師吃個便飯,并且主要是討論論文開題。 于是,她就穿了件普通白色衛(wèi)衣,牛仔褲,腳踩阿迪小白鞋,還把戴了一天的隱形眼鏡給摘了,換成黑框。 導師季老是老資歷了,住的是專家級別的圍湖小別墅,在園區(qū)最里面。 因為是老校區(qū)的緣故,車實在是不太好停。 唐綿將車擺在小區(qū)門口,拿上資料以及給老師準備的禮盒憑著記憶略帶些猶豫地走進去。 季老家的門輕掩,她敲了一下推開。 里面?zhèn)鱽泶蚧饳C輕微的響聲。 玄關(guān)有東西遮擋,具體場景是什么,唐綿看得不太貼切。 她微微探頭,對上的,是黎靖煒傾身伸右手護著火苗幫季老點煙的畫面。 突然的,手上不穩(wěn),Book Tote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資料撒了一地。 唐綿本就干涸的喉嚨開始發(fā)癢,咳嗽不停,止都止不住。 聽到響聲,季老轉(zhuǎn)頭朝她望過來。 還有黎靖煒。 他半隱于煙霧中的面容平靜,眼神沒有早上的驚訝。 然而,就是這種眼神,讓她覺得燙。 唐綿不知道該怎么回應(yīng),甚至不知道該怎么上前問好。 席間,看得出季老非常高興,一連喝了好幾杯,基本上都是他在講話。 她和黎靖煒以及師母都充當聽眾,時不時附和兩句。 季老滔滔不絕,講他過去的學生,講他之前去打高爾夫時的趣聞,還講他年少時在臺北永康街遇見的大明星。 滔滔不絕,更多的,是分享他過去在眷村的那些日子。 季老是臺灣人大家都知道,但具體信息除了官網(wǎng)那些資料,誰也不太清楚。 只是聽他說一口地道的蓉城話,好多人都以為是娶位蓉城太太的緣故。 現(xiàn)在得知他是個標標準準的外省二代,父母在那個動蕩的年代從蓉城遷臺,謎底才正兒八經(jīng)揭曉。 唐綿意外又不意外。 這算是她工作生活之余,最常關(guān)注的內(nèi)容,可礙于種種原因,幾乎局限于書本網(wǎng)絡(luò)。 她沒想到,原來自己的身邊,就有真正的素材樣本。 唐綿啊,我講這些你會不會覺得無聊啊?現(xiàn)在年輕人好多都對這些東西沒興趣。 不會,我還挺感興趣的。眷村文化確實小眾,何況是在大陸。但眷村我是大陸人,說實話哈,確實和我沒什么聯(lián)系,我家里也沒有人在臺灣。但莫名其妙的,我就覺得自己和它很貼近,很容易讓人有共情感嗯,它真的奇特,一方面豐富了臺灣的本土文化,另一方面,臺灣大陸隔海相望幾十年,恰恰是因為它的存在,讓我們的聯(lián)系從未斷過。當然,我最初有興趣去了解是因為眷村實在出來了太多太多的人才,影響我們這一代、甚至更前一代的大陸人。八月我去臺北參加研討會,剛好周末有幾個基金會在101附近舉辦眷村文化展,我有去看幾次,辦得挺好的。 老一代的人正在逐漸凋零,對這幾乎已經(jīng)在被現(xiàn)代人慢慢遺忘的群體,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也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常常讓唐綿流下眼淚。 可能是室內(nèi)的燈光有些暖,讓人不自覺地放松。 唐綿有感而發(fā),話說到后半截,她的聲音已經(jīng)有些不自知的哽咽。 臺灣人說你們不是臺灣人,回來大陸,我們又被當作臺灣人。我們真是苦,兩邊都不是家 季老大概是有些醉了,又看到唐綿那個樣子,情緒一下子就上來,激動得可以算是有些失態(tài)。 師母見狀,站起來有些用力地拍拍季老的背,遞了杯白水過去,語氣佯裝不快:家不在這里,我問你,在哪兒? 語句一來一往之間,發(fā)展成了這樣,見到這樣的局面,唐綿半垂著頭,心里懊悔自己的多話。 這種場合,自己就不該如此激動,做一個安靜的聆聽者就很好。 何況,今晚還有黎靖煒在場,唐綿似乎更加應(yīng)該收斂性子。 但自己剛剛的狀態(tài),幾乎算是誰都沒有顧及。 一想到這兒,剛剛那份懊惱又增添了幾分。 黎靖煒的電話在這時聲響,打破了這份原本的尷尬。 唐綿看著他站起身,準備走到客廳去接,路過她時,拍了拍她的肩膀,帶著安撫。 季老喝了杯水,情緒平復(fù)不少,再開口已然讓人覺得他沒有丁點兒醉意,仿佛剛剛的失態(tài)只是唐綿的幻覺。 沒想過借這個主題寫篇學術(shù)論文出來?這里面有太多內(nèi)容可以深挖,可以拿出來仔細研究。 老師您就別打趣我了,我就隨便說說,興趣而已,談不上專業(yè)研究的程度。 唐綿真的是心生佩服,博導終究是博導,任何話題都可以繞回學術(shù)研究。 可見,自己在搞研究這條路上還有太長的路要走。 興趣就是最好的老師,這句話對得很嘛。你也不需要定多高的目標,在現(xiàn)在這種環(huán)境下,做這一類學術(shù)論文確實有難度。但你可以弄點簡單通俗的東西給大家瞧瞧,從你的角度來看待這段歷史,本身就是亮點了。再說,我們這種性質(zhì)的學科,其實學到最后,都圍繞一個字史。你看哪個大家最后不是治史去了?中國人嘛,講究這個! 唐綿連連點頭,算是先答應(yīng)下來。 黎靖煒將電話掛斷,從客廳那邊走過來,這段不到十步的路程只開了小吊燈,灑到他的頭頂,走過來,像是時空隧道。 他一直看向這邊,看向 眼神很深,像是有漩渦、有過往。 其實,唐綿看不太清眼神里的東西,她覺得有些陌生、有些說不明白。 可能是受感冒影響,她整個人云里霧里,只得埋頭機械地吃著東西。 話題也就這樣被唐綿的半接招兒而岔開,季老沒再多說,而是和黎靖煒閑聊起公司管理的事情。 阿煒啊,你也見到了,這小姑娘是我今年招的博士,人很優(yōu)秀,有想法又機靈。之前在香港做過實務(wù)。你公司剛過來有什么需要跑腿的,她肯定搞得定。唐綿啊,沒問題的吧? 導師前半段還側(cè)頭在對黎靖煒講話,后半句就點了自己的名。 唐綿夾菜的手一抖,抬頭猝不及防地撞進他的眼睛。 當然,季老,當然沒問題。 她扶了一下眼鏡框,朝導師生硬地扯出一絲笑容。 像是看出了她的不自然,黎靖煒傾身幫老者再點上一支煙:季叔,現(xiàn)在還在啟動階段,哪里有那么多需要幫忙的。況且,學生嘛,最緊要的還是多讀書。 讀書固然放第一位,宏盛到蓉城來,給我們搞研究的,特別是我做比較法的,提供了很好的研究樣本哦,之后我讓學生到你公司調(diào)研,你得全力支持哦! 季老你一句話的事情,隨時歡迎。 就一個飯桌的距離。 離得近了,唐綿可以看見男人笑起來的魚尾紋。 在眼廓處折出道道細褶兒。 就和那天在機場看到的一樣。 對了,怎么今天還是你一個人過來?頭幾年我就給你說,該有個家了。幾年沒見,你還是老樣子。我曉得你什么都想自己撐,我理解。但總要有人分擔嘛!連個做飯的人都沒有,每天都煙啊,酒啊,回家家空落落的,你掙那么多東西給誰呢?像我,以前都亂搞,過得渾渾噩噩,但自從遇見你周姨,整個人狀態(tài)都不一樣了。 季老舉起拿煙的手摟過坐他旁邊的師母,此刻才像是真正喝多了,說話不利索,行為也不太自然。 您說得對,現(xiàn)在確實是到了定下來的階段。他笑著說。 自然垂在凳子旁的手上夾著煙,舉起來輕吸一口又吐出。 男人到一定年紀,只要不發(fā)福,產(chǎn)生變化的不僅是臉廓,還有眼睛。 歲月積累的經(jīng)歷,回饋給他的,不會只有眼角細紋,還有眸底的深邃。 或許他剛剛望過來,唐綿體會不了的,便是一份獨屬于他的歲月吧。 唐綿思緒飄遠,忽然想到上午的發(fā)布會他坐在臺上的樣子。 她壓下紊亂心跳,沒去看男人有些模糊的俊朗五官。 吃了飯,季老已然需要休息,今晚談的此論文非彼論文,但也算是有所收獲。 唐綿和師母一起收拾碗筷,黎靖煒扶季老到樓上休息。 不知他們兩人在上面又講了些什么。 唐綿洗了碗擦好手,到客廳拿上東西和周姨道別時,黎靖煒才從二樓下來。 已經(jīng)入秋,蟲兒的鳴叫從湖邊的草叢里傳來,只有零星幾聲。 唐綿回憶著自己今晚的狀態(tài),沒拿包的手不停地扣著衛(wèi)衣袖子,亦步亦趨地跟在黎靖煒身后沿湖往大門走去。 兩人之間,相隔幾米。 樹影婆娑,月朗星稀,只有微弱的路燈光從枝葉縫隙間漏下,有些許映到湖面。 他的背影像是融進了這黑夜。 唯獨指間那截煙,星火明滅不定。 金桂香味飄來,沁人心脾,讓人想起那個午后。 唐綿抬頭看天空,幾顆小星星亦在忽閃忽閃。 她想,明天蓉城會有個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