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64
第四章
唐綿回到樓上,就看見抱著筆記本電腦坐在沙發(fā)上敲敲打打的劉女士。 外婆呢?她隨手挽起蓬松的長發(fā),換鞋。 先睡了。劉平邊打字邊回復(fù),話音落下不過兩秒,她將電腦合上,望過來。 這是常規(guī)版興師問罪的開場動作。 見站在玄關(guān)磨蹭的唐綿,劉女士喝了口水,壓低了聲音問:你爸之前說的圓圓同學(xué)的家長是不是他? 劉平的嗓音是很自然的女中音,勝在氣勢和冷淡的語氣,如人一般,很有壓迫感。 唐綿換了鞋走到客廳坐在劉女士對面的胖沙發(fā)上,余光不可避免地掃到沙發(fā)旁的落地燈,整個客廳靜謐得恍惚能聽見燈泡里電流的嗞嗞聲。 她沒開腔,默認了。 你回答我,究竟怎么回事?盡管聲音帶著疲憊,但態(tài)度依舊強勢。 我在港大的師兄,之前拜托我照看過一個女娃娃,我當時不曉得她是黎的女兒。那天圓圓過來讓我給他看題,碰巧他女兒頭天也來家里了。 唐綿回答得避重就輕。 只是同學(xué)家長?劉女士的視線從水杯轉(zhuǎn)移到唐綿臉上,又說:他說你們認識好幾年了。況且同學(xué)家長會送那個給你? 劉女士是指的那些昂貴水果。 她的疑問不無道理,萬寶到上面里疏通關(guān)系,有位老首長的夫人特別喜歡吃這種水果,他們想送,卻怎么都買不到,價格昂貴不說,主要還是沒有渠道。 唐綿壓住跳得過快的心,裝作隨意狀地說了兩句:海達業(yè)務(wù)那么廣,以前在香港的時候總會碰到啊!你說那水果,他可能覺得麻煩我們吧,就送了些,也莫得好多,多的那些都是引子從海南寄過來的。我不曉得有那么貴啊,要是曉得我肯定不會收。再說,我們覺得不好弄的東西,人家不一定覺得是什么稀罕物?。空f不定是別人送他的,他順手就送給我們了啊。 劉平點點頭,覺得唐綿說的不無道理:但是這也太扯了。你跟他扯得上關(guān)系,咋個不早點給我說喃?話說回來,我才想起,有一次在上海見過你不喜歡的那個男娃娃想到什么,劉女士挑挑眉:他當時跟他姑爹,也就是這位黎先生一塊出來應(yīng)酬,可能年紀小,還有些定不下性來,她稍作停頓,才又說:但在這個年齡段的年輕人里,已經(jīng)算很不錯。 唐綿聽到這里,心里涌起不自在,再開腔添了幾分不耐煩:你能不能不要再提那個男的,我不喜歡,還要我說好多遍?還有,就算我之前給你說了,你又要準備咋子嘛? 誒,不咋子啊!注意到點兒哈,你現(xiàn)在啥子語氣哦?有關(guān)系就好辦事?。∧悴粫缘梦椰F(xiàn)在焦頭爛額的嗎?那個男娃兒,你不喜歡就不喜歡,我繼續(xù)逼你沒有嘛? 唐綿半躺在沙發(fā)上玩手指,像是沒聽見,假裝用動作的隨意掩飾心中的緊張。 今天看著他很年輕啊!比上次我在越南碰到他那次看起狀態(tài)要好些。 看了自己女兒一眼,劉平再次壓低聲音,像是在拉家常那樣擺一個出現(xiàn)在家里的客人,邊說,邊把眼鏡取下來擦拭:但無論如何,真是想不到他的娃娃都和圓圓一樣大了,看來那些傳聞多多少少不是空xue來風。 見唐綿不答話,劉女士又自言自語,繼續(xù)道:圓圓是乖娃娃,你做jiejie的,還是要多注意到點兒他平常身邊的人。 媽!你又沒跟他接觸過,你咋個曉得他是啥子樣子的人喃?!再說,今天不是他,我回不回得來都是問題話音還沒有完全落下,唐綿將把玩的手放下來,沒掌握好力度,指甲滑過沙發(fā)背,輕微的疼痛感提醒了她,自己剛剛這句話不論是內(nèi)容還是語氣都有問題。 她這樣猛地一停,反倒是讓劉女士傾身放水杯的動作頓一頓。 瞬間,唐綿的臉色有生硬的微妙轉(zhuǎn)變,想要趕快努力把自己的話圓回來:我們普通老百姓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劉平壓著脾氣說:誒,唐綿,你這種反應(yīng)有點兒奇怪哈?我跟你就是在擺龍門陣,你急啥子急?慌啥子慌? 他跟他那個丈母娘關(guān)系不好,我想你是曉得的。現(xiàn)在你跟對方走得近劉女士話未說完,唐綿又出聲打斷她。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跟他走得近?我該說的,都說清楚了。 一下被唐綿反應(yīng)弄來又點反應(yīng)不過來,劉平道:好。就算你說得對。但我跟那邊走得近,這沒錯吧?這個我也從來沒瞞過你。但你瞞到我跟李的對家有接觸,至少這點莫得拐哈?一天到晚悶到不開腔,你覺得合不合適?擺出去好不好聽?我好不好處? 人都有七情六欲,兩母女兩人,并不例外,情緒爆發(fā)也只需要一瞬間而已。 我沒得啥子都跟你交代的義務(wù)。你反而應(yīng)該反思你自己你望到那邊那么久,甚至還想喊我怎么怎么樣,最后有沒得成果?現(xiàn)在萬寶還不是一塌糊涂。還有你跟那個姓-梁的,我勸你當點兒心。 唐綿不曉得被那句話刺激到,從沙發(fā)上起身,聲音也提高了一度,沒等劉女士回答,往房間走去。 唐綿,你馬起個臉咋子?這難道就是你跟你媽說話的態(tài)度嗎?劉平被唐綿徹底激怒。 唐綿抿了抿嘴唇,腳步一頓,心一澀,覺得自己的話確實過火,平靜下來:我不是這個意思,mama。我只是覺得,有些時候,要跟對人、信對人。畢竟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話音還沒落,這邊馬上接上。 現(xiàn)在還輪不到你來跟我講道理,唐綿。你講的那些話,該我來警告你我跟他沒打過啥子具體的交道,但我相信很多話絕對不是流言蜚語,他能坐到這個位置城府頗深肯定不假再說,既然我們已經(jīng)站了隊,那和宏盛老總那就不可能是一路人。再等兩天,李董要辦迎新宴,目前不曉得是蓉城還是香港,但多半是蓉城,到時你和我一同去。 我不去。唐綿因為這種事情被自己母親說一通,心里不可能舒服。 可能是考慮到外婆在休息,也有可能還有其他事情,劉女士關(guān)了燈、拿起電腦準備結(jié)束這場談話。 往房間走的半路上,劉平站定在唐綿面前,瞇了瞇眼睛看著她,平靜了些。 你跟那個男娃娃的事情,我沒再逼你了哈。但是前前后后一攤事,人家李董那么幫我,越南那邊那么麻煩,人家二話不說引薦人、幫忙找關(guān)系?,F(xiàn)在,既然邀請函送來了,你不能不給面子,跟你媽去吃個飯會少你二兩rou?何況,去的那么多人,關(guān)系網(wǎng)撒大點,對大家都有好處我給你導(dǎo)師打了電話,你去紐約就三天,你不要想到找借口,抵攏過年那兩天,我不相信哪個會還要辦! 靜靜地聽自己母親說完,唐綿沒有反駁,也沒有同意,只是眼睫毛動了動,捏緊衣袖,回了房間。 一瞬之間,她想到了劉平和李謝安明之間的關(guān)系。 想到了萬寶尚未處理好的麻煩。 想到了梁斌山做的那些惡心事。 想到了自己手上那兩份尚未交出去的協(xié)議。 她不愿意讓自己去趟那渾水,更加害怕因為自己和劉女士的原因,對黎靖煒造成什么影響,如果能維持表面和平,將一切摸起走,當然是最好。 劉平看著唐綿的背影,走廊上,除了拖鞋輕微摩擦地板的聲音,似乎沒有了其他。 她收回目光,再次打開電腦后,又為自己點上了一支煙。 第二天早上唐綿帶外婆去看了腿腳,沒什么大問題后,她送外婆回家,自己又調(diào)頭去了A大準備此次出差要用的材料。 期間,黎靖煒有打來電話問她在干什么,唐綿與他似乎很少很少通過電話交流,一開始還有點不習慣,說了兩句之后,倒還是慢慢放松,自如起來。 她想到了很早很早之前,他在新加坡樟宜國際機場給自己發(fā)的那張照片。 同樣是那一天,他在香港被人拍到同Tracy游車河。 隔兩天,她到香港去,也被李謝安明找到一起吃了晚餐。 那像是一個分水嶺。 再之后,她跑去臺北,有關(guān)于他的片段仍舊會不時跑出來擾亂她的呼吸,但是唐綿不得不承認,兩人的短信、溝通幾乎斷了。 兩個人都忙,只是隨意聊了兩句,便掛了電話。 唐綿在辦公位置剛坐下,跟她并不算相熟的一位師姐端著水杯走進來,問她:你掛證是在漢同還是哪兒? 海達。 這個所最近兩年在蓉城發(fā)展勢頭還可以哈,訴訟和非訴,感覺都比較均衡。師姐是蓉城中院的一個法官,大概三十出頭。 業(yè)務(wù)量和北上廣那種大城市還是有差距,不過是在上升期,資源算是比較穩(wěn)定的。唐綿客氣笑笑,起身將燒好的開水壺拎過來。 沒想過到法院這種單位? 家里人挺希望我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但我之前常年在國外,想想還是不太合適我。唐綿給師姐倒水,說道。 各有各的好處,真是圍城。我每次想跳出來看看外面的世界,總會有新聞曝光阻止我。 怎么了?盡管不是很有興趣,但唐綿還是決定進行這一場閑龍門陣。 就是手上的客戶資源什么的,說不清嘛。你看那些手握各大集團常法的所,風光的時候多風光,等對方哪天就倒臺了,該咋個辦? ? 金薈不就是個最簡單的例子。他們老大凌晨被經(jīng)偵帶走了,我聽我同學(xué)說,這個公司多半要完蛋。去年在中院那個案子鬧那么響,海達前前后后還是來了不少人,花了不少精力誒。但現(xiàn)在對方垮臺,如果錢沒到位,到時候要到哪兒去收錢?就算有錢,過程走起來也麻煩嘛?對不對? 金薈的老大,就是昨晚的張老板。 是巧合? 聽到這些,唐綿不可能不聯(lián)想到黎靖煒。 難道,這是黎靖煒的手筆? 唐綿有點不太敢相信。 見唐綿沒答話,法官師姐也沒在繼續(xù)扭到說:但你家里也不存在這些問題,你自己喜歡什么樣的,就來什么樣的就行。不過師妹,我得說句知心話。我來讀博,是生活所迫,你不一樣,得好好珍惜學(xué)生生涯。對了,你看沒看到港大那邊最新的通知? 怎么了?唐綿回過神來,道。 師姐抿了抿唇角,神秘笑笑將水杯放下:哦哦,季老發(fā)給我讓我安排底下的研究生拿去教務(wù)備案,我給忙忘了,馬上、我馬上發(fā)給你。 叮的一聲,打開那封郵件,網(wǎng)速有點慢,看著幾個點點一直轉(zhuǎn)著圈,唐綿雙手捧著guntang的瓷杯,耐心等待。 等那個PDF文件見了天日,28寸的顯示屏,她第一眼先看到屏幕的右下方,公告的最末端,方形公章旁邊,簽著一個人的名字。 字體有些潦草,透著商務(wù)化的味道,顯大氣。 鼠標不需要動,視線往回流,從上到下,粗粗掃過一兩百字的全文,始終跳不進她的腦海。 唐綿的心,撲通撲通地跳。 愣住啦?唐綿,這經(jīng)費可不少,是個不可多得的好機會啊!這次又恰好掛你做項目負責人,你之前不知道嗎?我以為宏盛這種企業(yè)最多可能跟計算機、經(jīng)管院呀那種走得近些,沒想到能夠贊助我們這種課題,真好!記得給我代購呀!師姐的聲音從電腦屏幕后放傳來。 關(guān)掉郵件前,唐綿又看向那個電子簽名。 恍然間,她再一次想到了夕陽西下的蓉城機場,也是這樣的陽光灑進了落地玻璃窗,然后印在他的袖扣,和雙眸。 當時他笑著說:仍然在港大嗎?能夠在個不錯的學(xué)校做個學(xué)生真是好。 同樣在季老家吃飯那晚,他也有說過學(xué)生就該好好讀書這之類的話。 就在前不久的凌晨的宏盛蓉城辦公室,他跟那位叫Jonny的男人介紹自己,還是用了學(xué)生二字。 唐綿其實早就是不是學(xué)生了,她同樣慢慢開始明白,讀博也是一種變相的工作,但仔細想想這一路,還是能夠感受得出來,黎靖煒似乎特別喜歡自己在學(xué)校,而不是海達。 哪怕自己代表海達去宏盛開會,搞得不愉快后,他仍然耐心點出問題所在。 她再一次看向電腦頻幕,陽光從玻璃窗灑進來,仍舊跟剛剛一樣,恰好落在黎靖煒三個字上。 唐綿沒有在紐約待到三天,因為天氣預(yù)報說,紐約將會有一場百年難遇的大雪。 收到這個消息,課題組五人在紐約參加了第一天的總議題討論后,便趕去了東京。 東大那邊有個學(xué)術(shù)峰會的主辦人,是季老的師弟,他得知紐約那邊的行程有變后,盛情邀請大家前往參與。 除了一個師兄先趕回蓉城以及一個師妹簽證過期以外,剩余三人都全部改簽前往東京。 共待了五天,在成田國際機場準備回蓉城時她接到劉女士的電話。 這才知曉李謝安明的迎新宴最終敲定在蓉城辦,并且有一環(huán)節(jié)安排是去青城山爬山拜大師,這算是開啟香港企高管辦迎新宴的新模式,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但唐綿聽到了還算合理的解釋和香港的政商人士到內(nèi)地比起來,內(nèi)地官員現(xiàn)在想要在臨近春節(jié)時候辦理出境的審批手續(xù),非常麻煩。 何況大家都心知肚明,劉女士口中這位女中豪杰辦迎新宴絕不只是想要迎新那么簡單,更重要的是提供一個平臺來給大家交流,自然地點也變得不那么關(guān)鍵,主要是要讓能參加的人越多越好。 宏盛有那么重要的項目在蓉城,再加上她孫子才鬧了那么一出,她選在這個城市,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至于為什么會有青城山,對于香港富商來講,也并不是不好理解。 唐綿聽到這些,捂著話筒走到安靜角落,裝出很為難的樣子:紐約下暴雪,好幾個教授都沒按時到,這會得延兩天,我在做會議記錄,不能請假。 劉女士有些生氣,但似乎也無可奈何。 轉(zhuǎn)頭,唐綿給Charlie發(fā)了微信就立馬改簽去了香港。 接近歲末,盡管是外商很多的香港,春節(jié)的氛圍亦同樣濃厚。 各大公司的迎新會、團年飯都在這一兩個禮拜集中辦,海達也不例外。 本來唐綿是打算跟著季老回蓉城把資料整理好再飛香港一趟的,這下為了避開李謝安明在蓉城搞的那東西,她選擇直接先到香港玩兩天,正好也與Steven討論一下,她即將要負責的那個課題。 Steven對于課題莫名其妙飛來的巨額贊助資金也是驚奇,連忙說要多約隔壁學(xué)院的昂貴團隊來做復(fù)合數(shù)據(jù)分析。 從金鐘大廈出來,看到街邊店鋪掛起的一盞盞紅燈籠,風聲擦過她的耳畔,唐綿恍然間就想起 從福源酒樓出來往回望時,那幽幽跳動的火光。 現(xiàn)在想來,真像是某一天黎靖煒看向自己的那雙眼眸。 來不及定格找出是具體的哪一天,緊跟著,不可避免的,劉女士以及李謝安明的那兩份文件尚未處理好的事,也浮現(xiàn)于腦海。 她點了支煙,煙圈背后,香港這座擁有山與海的城市,正是黃昏時分。 不得不承認,除了蓉城以外,這是她最熟悉的城市。 件件事情夾雜,一來一往之間,此時此刻,回到香港,她竟然有了那種要碰卻不敢碰的感覺。 可是,該來的總是回來,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唐綿到香港第三天的中午便被劉女士敲開了酒店的房門。 原來,宏盛主席李謝安明今日在自己大宅辦家宴,請了各路名流。 而她的契女劉平自然也在其中。 唐綿整個人被劉女士堵住,沒有了再拒絕的借口。 李家大宅位于淺水灣道11號,光是大宅面積,就有足足一萬五千平方尺。 據(jù)媒體報道,是因為李洲行的父親喜歡這個數(shù)字,花巨資從一英國富商手里買來的。 算是入住這一區(qū)的,第一個中國人。 轎車一路駛來,天色暗了些,窗外的海岸線已經(jīng)不太看得清。 半山腰的鐵藝大門緩緩敞開,碗口粗的百年梧桐遮去了兩旁路燈的光,唐綿望著遠遠的幾棟歐式建筑。 她在雜志上見過,風格迥異,出自某位國際建筑大師之手,幾十年過去,依舊占著香港第一豪宅的頭銜。 一路上,劉女士有意無意都在向唐綿灌輸和李家有關(guān)的信息。 語氣稀松平常,似乎就真的只是在介紹而已。 這樣的劉平,恰恰會讓唐綿心軟。 因為唐綿明白,真正的家族聯(lián)姻,根本不會給你機會去談什么合適不合適、喜歡不喜歡,就算不合適、不喜歡,為了錢、為了勢也要強行合適、喜歡。 沒有鋪墊,沒有講條件,被看中的人,那就必須硬著頭皮上。 然而,劉女士并沒有這樣做,至少現(xiàn)在沒有這樣做。 所以,母女倆可以有爭吵,但當涉及到有些事情時,唐綿卻仍舊不忍心做得太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