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霧
云霧
那車馬聲緩緩地來了,并不至于震耳欲聾,卻震得人心慌。 三街六巷,都聽到了,明晃晃的熱鬧像洪流一樣向那聲音涌去,人們不約而同地擠到了天街旁,綏綏再不關(guān)心,也被裹挾到了跟前。 只看了一眼,她便嚇得魂飛魄散。 旁人的竊竊私語已經(jīng)印證了,他們說,是太子的儀仗,今日殿下壽辰,要往孝陵去奏祭皇祖。 不用他們說,綏綏也知道只會是李重駿。 她沒有看到他,卻看到了那些擺陣駕前的衛(wèi)卒與宮娥,俱是錦衣玉帶,還有他們手中的黃麾仗、黃蓋、華蓋、紫方傘、紅方傘、雉扇、朱團(tuán)扇、無數(shù)的幡旗 都是太子的鹵薄。 李重駿在涼州的時候才沒有這些。 綏綏第一眼見到他,還是在狩獵的宴會上,他十七歲,就像尋常的五陵年少一樣,輕袍簡帶,挽弓策馬,穿行在盛夏的綠樹林,錦帶與袍角翩翩欲飛。 如果一切止于那個時候,該有多好? 那時她還不知道他是誰,她還沒有聽到關(guān)于他的荒唐故事,沒有同他演戲,沒有被他陰晴不定折磨,沒有喜歡,沒有痛楚; 她還沒有見過這個王朝承平背后的腥風(fēng)血雨。 她只是覺得,他拉起角弓的樣子,比她平生見過的所有兒郎都要瀟灑。 而翠翹,還可以鮮活地對她微笑。 輿車漸漸近了,她還是看到了李重駿。 還有楊梵音。 他們并肩坐在朱油金飾的輿車?yán)?,穿著祭祀的朝服。玄衣纁裳與九鈿翟衣,被長長的金流蘇遮掩著,伴著這明燈如晝,沉香如霧,游幸在盛世的長街上。 恍若下降人間的神仙眷侶。 沿途官員與百姓跪拜叩首,口呼千歲。 可是綏綏看著他們,就好像隔了一個世界。那孤獨(dú)愈發(fā)強(qiáng)烈,潮水般奔涌而來。 現(xiàn)在絕不是哭的時候。 她咬緊了牙,折身扎入人群,逃也似的離開了??蛇@人也太多了,摩肩接踵,小孩手中的糖人不斷黏在她頭發(fā)上,扯得她生疼。 綏綏抱著包袱擠來擠去,怎么也找不出盡頭。 不知何時,忽見旁邊有間小酒館,酒客都擠在窗前。她便一個閃身,從后門溜了進(jìn)去。遠(yuǎn)遠(yuǎn)坐到了角落里的一張桌旁。 等她落座,才喘口氣,卻發(fā)現(xiàn)旁邊的陰影里,原來還坐著一位。 看樣子,是個穿黛藍(lán)錦袍的瘦小男人。 那人也沒湊熱鬧,把自己留在這角落里,像在躲著什么似的不會是個逃犯吧?綏綏又提心吊膽起來,再不動聲色地往上一瞧,正好和那人看了個對眼。 她倒吸一口涼氣。 怎么怎么怎么是楊三小姐! 三小姐的表情和她一模一樣。 怎么是你!三小姐低叫起來,虛張聲勢地說,就是你,我還沒和你算賬呢!上次你還騙我,你分明就是那個周昭訓(xùn)。好哇,一個宮妃偷跑出來,這是什么罪過! 綏綏趕緊把包袱藏到身后,慢吞吞道:那三小姐來街上喝酒,太子妃娘娘也是知情的么。 你敢!三小姐聽出了她的威脅,雖然有點(diǎn)兒慌,卻還是理直氣壯地說,我我是有理由的! 綏綏垂著眼睛沒說話。 三小姐憂慮地看了看綏綏。一個小小的昭訓(xùn),雖然不值得放在眼里,可到底是陛下封的,三小姐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要同綏綏翻臉,于是又靠近了些,居高臨下地說,噯,我和你說,你別告訴別人。我也不告訴別人,咱們就兩清了,嗯? 其實(shí)綏綏根本不關(guān)心她的行蹤。 她只是看到三小姐腰間墜著一只令牌。 這樣子的銅牌,賀拔也有一只,李重駿身邊的那些羽林郎,每個人都有一只。 難道三小姐就是靠這個進(jìn)出東宮的么? 綏綏越不說話,三小姐越是不安。她索性道:我也是沒辦法。前兒我騎馬往城西去,好不好,正遇上人當(dāng)街打架,那馬性烈,我又勒急了韁繩,險些把我跌下去。好在遇上一個人。他幫我制住了馬。只是那馬受了驚,再不能騎,他把他的馬借給了我,約定了今日還給他。不管怎么樣,我總該說話算話罷。 說話間,外面儀仗行過,酒客們也紛紛回到了店內(nèi),亦來了新的客人。 三小姐才回頭,忙又回了過來,拽著綏綏的袖子道:你看那個穿玄青袍子的男人,高高的,長得像胡人的那個,就是他! 玄青袍子高高的胡人? 綏綏心不在焉地瞅了一眼,頓時呆若木雞。 賀拔?! 今天黃歷上不宜逃跑嗎! 賀拔在窗邊尋了張桌子,坐了下來。三小姐把指尖咬在嘴里,正有點(diǎn)忸怩地要站起身,馬上就被綏綏拽住了。 三小姐,您您知道他是誰嗎!綏綏哭笑不得,他哪里是像胡人,他分明就是胡人! 三小姐嘆了口氣,我知道??墒撬瑒e的胡人不一樣。他的眼睛是黑的,比我認(rèn)得的漢人都要黑。 三小姐似乎有點(diǎn)難為情,也許因?yàn)橛谶@些中原世族而言,同胡人往來是極丟人的事。 她認(rèn)真地告訴綏綏,你仔細(xì)看,其實(shí)......他有一雙漢人的眼睛。 看上去,三小姐并沒有見過賀拔,也不知道眼前這一位,就是她當(dāng)初抵死也不肯嫁的人。 綏綏也沒留意到三小姐臉上淡淡的紅暈。她只是怕賀拔發(fā)現(xiàn)她們,于是一個勁兒地拽著三小姐背過身去。 太過于鬼鬼祟祟,反倒引起了賀拔的注意。 他似乎也在找人,看到綏綏,怔了一怔。 完了綏綏一咬牙,決定不告訴三小姐真相,反倒湊過去,故作神秘道,三小姐還不知道他是誰罷!他來頭可大了哎!罷了,三小姐還是自己去問罷。 三小姐看綏綏奇奇怪怪的,愈發(fā)好奇,咬了咬牙,果然起身走了過去。她走到賀拔窗前,隔著滿窗的燈影向他道謝,小聲道, 我來把馬還給你,還有這只馬鞭,上次你一同給了我。上一回,多謝郎君出手相救,本該打發(fā)人送去貴府,只是不知郎君名諱 三小姐說著,從腰間摸那只馬鞭,臉色忽然一變,低叫道:我的令牌呢! 她急急回頭,那張桌子旁,綏綏早已不見了蹤影,還未回頭,賀拔竟也抽過她手中的馬鞭,留下一句多謝便向馬廄而去。 三小姐茫然愣在原地。 夜風(fēng)吹進(jìn)窗來,吹動她的袖角。 也許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