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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的日子要比媽說的早。 幾個壯漢開著大號越野車,開始搬我們的行李,說來可憐,不過幾個箱子,眨眼就要出發(fā),可我還沒來得及和阿森道別。 媽看出我的心思,一把拽住我,不讓我往外跑,我哪里肯,掙脫她,先是沖去阿森家高聲急呼,只有阿森mama出來,她說阿森今天工廠有事,去上工了。 我顧不得那么多,丟下這些日子攢的厚厚一沓錢就跑。 一邊跑一邊喘,媽給我上的妝花了,新鞋也踏進薄冰下的泥,可我反倒升騰起一絲快感。 煉鋼廠鐵欄一樣的高門緊閉,阿森正在運鋼,我大聲喊他的名字,阿森,阿森,一聲聲拼盡全力,我不知道原來我的聲音可以這樣大,驚飛枝梢上一只灰撲撲的鳥。 阿森一抬頭,就看到我,我的汗在冬天也浸濕全身,我握住他guntang的手,幾近絕望地說:阿森,我要走了,你不要忘記我好不好。 身后媽的人已經(jīng)靠近,我的眼淚控制不住流下,匯聚滴在手背。 阿森指尖微微顫抖,和我緊緊相扣:眠眠,也不要忘記阿森。 他又笑著說:眠眠,要幸福。我看到他眼中的淚,淚中有兩個小小的我。 我隔著鐵欄桿親吻阿森:我會回來找你的,阿森,我們會再見面。 這是我被捉走,離開桃花鎮(zhèn)前最后和阿森的說的話,得到的是阿森凄然一笑,和一句幾不可聞的我等你。 媽顯然很生氣,她掄起胳膊,想抽我一巴掌,可惜她不能,但她知道怎樣折磨我,她拎下我的箱子,冷哼一聲。 那些照片,畫,書,一切關(guān)于阿森的東西傾倒眼前,她一樣一樣扔出來,落在沒有消融的雪堆上,像一棵漂亮的圣誕樹。 不!我驚聲尖叫,卻掙脫不開壯漢的鐵臂,我嘗到嘴里的血腥味,那些畫被撕裂,幻化成另一場雪,飄落心頭。 乖乖聽話。媽的丹蔻輕輕劃過我的臉。 我被放開,沖向一地凌亂,只剩一本書完好無損,媽對大漢說:來不及了,先走吧。 幾個人提著我上車,我忍住不流淚,撫去書硬紙殼上的雪水,留下不可磨滅的水漬。 引擎聲陣陣,車發(fā)動了,我睜大眼,看飛速往后的村莊人群,誓要牢牢記住來時的路,我答應(yīng)過阿森會回來找他。 隱約間聽見阿森喊我的名字,朝后看,真的是阿森,他大步追來,手里揮舞著什么,可是怎么追得上。 我搖開車窗,探出半個身子,帶著哭腔:阿森,別追了,快回去吧,我一定會回來找你。 那人影逐漸變成一顆黑點,再后來,消失不見了,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我終于離開了我的阿森。 里面有我塞的那張偷親阿森的照片,媽讓我明白也許今日一別,再見已是難事,我的傻阿森卻還在等我。 昏昏沉沉中我睡過去,那個曾做過的噩夢逐漸明朗,那雙掐著我脖子,罵我婊子的手的主人,一張俊臉穿過迷霧,我看到他玫瑰色的唇。 此刻我被喊醒,周圍景色已變換,滿目陌生。 下午六點的飛機,如果當時我稍見過世面,一定會聽懂這是一班從哪里飛往哪里的航班,天可憐見,我不過空有一副皮囊一副為我媽所用,換取她榮華的皮囊。 我對頭等艙沒有絲毫興趣,媽卻像久違的老友般,頗有感慨:當年逃過來,哪有頭等艙坐,給幾個人干爛了才換了一張三等船票,一群人又臟又臭,到處是餿腥味。 盯著窗外一大片云層,想起今天飛奔來的阿森,不僅沒來得及告別阿森,連阿姨,我也沒有好好拜別,思及此,我的心又蒙上一層灰。 第一眼見這個同父異母的兄長,我就覺得不妙。 后視鏡中,盡管他笑著,但眉頭微鎖,絕對稱不上是愉悅,一雙狹長的眼在匝道間隔的燈光下,晦暗不明,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方向盤,極力克制情緒。 他應(yīng)該是不耐煩的,是討厭我們的,他被家中長輩逼迫,出于面子,被迫來迎接我們,他一定發(fā)了脾氣的,只是沒有低級地摔門而去,皺皺眉抽支煙就是他最外向的表露方法我聞到了,在他那件應(yīng)該價值不菲的風衣上,有股不討厭的煙味。 不經(jīng)意,鏡中人也抬眸,和我撞個正著,他的眼黑沉沉,比周遭的夜還要黑上幾分,我不自然地挪開視線。 酒樓套房自然舒適,可是媽并不覺得,她坐立難安,客房送上來的套餐她也只吃了兩口。 是非常好吃的牛排,我用不慣刀叉,洗凈手直接捻著吃,我以往在桃花鎮(zhèn)也常如此,饞得不行便直接上手,媽從來也不管我,今夜不知道為什么,她大為光火,沖過來用力打我的手。 你瞧瞧你的野丫頭樣,像什么樣子?沒教過你用餐具?她瞪大充血的眼,發(fā)不知道哪門子火。 我習(xí)以為常,默不作聲,拿起刀叉一點一點割,她又過來罵我:用得這樣難看,不要吃了。 我這時候反應(yīng)過來,她為今夜的安排感到生氣,她想象中一定是八方出動,接我們這兩位失散已久的貴客回家,住三層樓的別墅,使喚七八個仆人,浴缸撒滿花瓣。 她一定這樣幻想了。 然而沒有如她所愿,那么是我的錯了。 這樣想著,盤中的牛排不再可口,收拾干凈,一頭倒在柔軟的床榻,腦袋中又浮現(xiàn)出那位兄長,一身再普通不過的白衣黑褲,個高,站得筆挺,很愛笑,幫我們提行李的手掌看起來有力,像是可以輕松毀滅我的樣子。 我不再想下去,合上書,閉眼強迫自己入睡。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或許我一睜眼,還在桃花鎮(zhèn)那個破舊的屋子,阿森會在樓下等我,分給我剛買的油條,我們早晨分離,晚上重逢,在昏黃的燈下互訴衷腸。 我是被媽搖醒的。 天還未大亮,她的臉色很難看,像是一夜沒睡,兩個黑眼圈在眼下劃開波紋,她涂了一層又一層的遮瑕,太心急了,有一些掉在衣領(lǐng),氣得放下物品的勁兒都大上幾分。 她從鏡中看見傻站著的我,一邊收拾自己一邊指摘我:你的頭發(fā)不能再梳一梳?瞧瞧你的黑眼圈,緊張得一夜沒睡?沒出息。 像在很久以前,媽在剛被人罵婊子的一年,帶我進蛋糕店,原本是開開心心的一件事,但是因為幾個女人的陰陽怪氣,媽緊緊攥住我的手,我疼得放聲大哭,我只是個孩子,哪里懂呢,只不過又給了別人看笑話的機會,我想媽應(yīng)該會抱著哄我,可她只是像局外人般,罵著我賠錢貨,留下我就走了,蛋糕也沒吃到。 她把自己承受不了的惡,化作怒火轉(zhuǎn)移到我身上。 正如此刻,她把一切歸結(jié)于我,我深吸一口氣,依言抓起梳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梳著暢通無阻的長發(fā)。 天漸漸大亮,原本偶爾的鳴笛也變成此起彼伏,媽一直站在窗前等候,每一輛停在酒店前的黑車,她都異常關(guān)注。 她不讓我吃早飯,因為我們涂了唇彩,怕待會兒人來了,一嘴糟糕,來不及重新涂。 我重新坐回床榻,看書,正看到我喜歡的一句話冬天是干凈的土地上的一只孤零的煙斗。 我們盛裝打扮,滴水未進,一直等到下午,媽終于動搖,卻還在自欺欺人:一定是有事耽擱了,明天會來的。 冬天果真像一只孤零的煙斗,燃燒希望和生命,飄出一口濃煙,風一吹,什么都不剩。 被媽困在酒店三天,沒有人來過問,我是不在乎,甚至可以說有些高興的,這樣,被遺忘的我們是否又可以回桃花鎮(zhèn),過以往的日子? 但是媽已經(jīng)快要枯萎,她猶豫著用酒店的電話,撥通一個號碼,沒了底氣,唯唯諾諾地應(yīng)答,我聽到媽喊的是哥,那個曾經(jīng)和媽深夜通過話的人,我的親舅舅。 我扯過被子,蒙住臉,不想再聽。 不知過了多久,高跟鞋踏在地毯上的悶聲,媽走過來,掀開我的被子,神色又恢復(fù)成桃花鎮(zhèn)那個冷靜的婊子,你知道為什么沒人來接我們嗎,她仿佛的覺得接下來的話一定會刺痛我般,得意地笑了,在給周家表親另一個私生女慶生,電視報紙上都是。 果然,電視里鋪天蓋地的本市新聞,全是這個女孩的生日圣典。 一個很大很大的蛋糕,穿著漂亮裙子的女孩被眾人包圍,臉上是天真的笑,一刀切開蛋糕后,開心地摟住一個中年男人。 人群中僅有一面之緣的兄長非常顯眼,燈光令他更加俊美無儔,左手舉一杯禾桿黃的香檳酒,右手被一個女人挽著,他如玉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 財經(jīng)新聞更多關(guān)注的是這場生日宴背后的資本,舜天集團的股票一路飚紅,主持人客觀地分析了舜天未來的走向,肯定了它的地位。 我不喜歡,很大很假。 于是我微微皺眉,媽看到了,以為我被震懾,神情癲狂地貼近我:你也想過她這樣的生活吧,漂亮的裙子,大蛋糕,有人愛,人人都以你為中心。 我不知道她是在說我,還是在說她自己。 這一刻,我真正感到媽的求而不得,我想她快老了,或者已經(jīng)老了,所以我順從點頭:我想。如果假話能讓她開心,我愿意做個好人。 她笑了:那到了周家,一定要討周先生的歡心,明白嗎,不要忤逆,我們要在這個城市活下去。 我還是怪不起來她,盡管她枉顧我的意愿,說了做了這么多我不喜歡的事,可是她在桃花鎮(zhèn)燃燒了自己,照亮了我。 她第一次在我八歲后,抱住我。她一定很害怕,想過好日子不是她的錯,她吃了很多苦。 我回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