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那天一早我就來到B大旁的酒樓。

    屋內(nèi)檀香裊裊，角落擺幾盆羅漢松，幾張陌生而好奇的面孔，熱情邀我入席。

    周一是下了功夫的，他們接著話題，知道小晴愛莫奈，特地臨摹了集成冊子，比賽這樣忙，還肯花心思，不一般啊。

    被點中的女孩紅透臉，周一咳嗽一聲，轉(zhuǎn)移話題：希希，聽說你也有禮物要送給小晴是嗎？

    一時間，目光齊聚，名為小晴的女孩不認生，上前來接過畫，攤開，霎時嘩聲一片，周一也不可置信的模樣，我深知大事不妙，謊道：是我請兄長畫的。

    小晴眼睛都瞪大：周先生的畫市值千金，真是太謝謝希希你了。

    先前周一只說讓我畫，卻原來是替我結(jié)交朋友，臨分別，他一點不懷疑畫作真實性，反倒一個勁兒求我也替他求一幅。

    我不應(yīng)答，請他快回去送女友，他誒了一聲，摸摸鼻子：怎么連希希你也取笑我。隨后邊退邊作出電話模樣：再聯(lián)系。

    揮手后，我笑著走向雪地另一端，想起他們說我周末可以來畫室，可以跟他們一塊兒寫生，連冬風(fēng)好似都不如來時那樣冷了。

    突然出現(xiàn)的兄長打破我心中愜意，剎車聽得人直牙酸，車窗半降，露出他俊美側(cè)臉：上車。

    默了一刻，我順從了，尖傘上的雪融了，泅暗昂貴地毯，心虛似的朝前望，恰巧看見兄長微鎖的眉，失去平時云淡風(fēng)輕的模樣，掙扎好一會兒，我低聲問：怎么大哥來接我了？

    他這才分給我一個撫慰的眼神：風(fēng)大雪大，怕你路上不安全。

    他拿我當小孩哄，但我已猜到事情的嚴重性，剛一推開門，便有人疾呼：大師，回來了！

    兄長不動聲色擋在我身前，沉聲問：怎么樣了？

    老祖還沒醒。

    八字胡道士不慌不忙，走來恭敬道：周先生，還請?zhí)眯〗汶S我走一趟。

    兄長看我一眼，讓出路來，與他擦肩而過時，我聽見他輕聲說別怕。

    他們仿佛想要抽干我的血，一碗接一碗，藥效發(fā)作，渾身火燒般，我受不住便沉沉睡去。

    再醒來，天已大黑，風(fēng)雪裹挾腥濕的空氣砸在窗戶，像一頭吃人怪獸，樓下眾人散去，我立在某屋前，極力回想睡夢中的動靜，像是鞭破皮rou，一下一下的悶響，在我得到允許推開門后，更確信是兄長替我受過。

    他正端坐椅上變扭地反手涂藥，見是我，他擼下袖子，如常笑問我怎么來了。

    關(guān)心一個不太熟悉，不太被其待見的人實在是件難事，我握住把手的手都忘記松開，頭一陣一陣地發(fā)暈。

    屋中只掌了一盞臺燈，柔和光圈籠罩兄長如畫的眉眼，顯得愈發(fā)柔和起來，那半截未遮住的小臂上，我隱約瞧見一道舊疤新傷交錯。

    他心有所感，用袖子將其遮個嚴實，傷口流血也不停手，我顧不得那么多，沖上去按住他的手，替他上藥。

    他不反抗，甚至向我道謝，隨后累極了般閉眸小憩，那血淋淋的傷，處理起來，心驚膽戰(zhàn)，我心中滿是愧疚，過往不提，這到底是為我抗下的。

    忽然他說：本來就該罰我，你不必自責(zé)。

    我咬唇，手下輕了又輕，那我們做錯什么了？

    屋內(nèi)一片寂靜，他睜眼望我，我那股倔勁一上來，也抬臉直視他，半晌，他笑出聲，眼彎似月，嘴邊兩個梨渦，我明白他笑我是個孩子，因為世上不是每件事都有得解釋。

    可我當真想不通，明明一直是他們施加痛苦給我，為什么到頭來，反而我做錯了？

    我那時過于無知，沒來得及讀那本有關(guān)路易十六妻子的書她那時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只要不去反抗，就會受到最小的傷害。

    我永遠記得兄長說這些話時，光下那一半明，一半暗的面孔，往后每每受到折磨，我的眼前就浮現(xiàn)這幅場景，我想他是對的，秘密再多，只要我肯茍活，就不怕熬不過去。

    周笙，這個被我得罪過的周家子弟，蹲來我面前，涂亮晶晶唇彩的唇，一張一合：聽說你犯錯拖累堂哥受傷？

    鞋底踏在我臉側(cè)，我緊緊與冰冷大地相貼，牙齒磕破皮rou，血腥充斥口中，她高聲辱罵：賤人！也就是堂哥心好，把你當個人看！

    我閉眼，小雪紛紛揚揚飄下，兄長的確心地好，他從未遷怒于我，甚至給我充足物質(zhì)，在另一個他的手下護我周全，是我一直將他擺在敵人位置，像個刺猬一樣不肯卸下重擔(dān)。

    是我錯了。

    周一聽聞我老宅受驚，周末時攜小晴登門拜訪，盡管對于沒能見到兄長非常遺憾，但在小玲為我們開了瓶紅酒后，這點小情緒瞬間化為烏有，他咂咂嘴：好酒。

    小鈴聽了捂嘴笑。

    很快，見我無礙，他們的話題轉(zhuǎn)移到了近來的比賽上。

    四年一次，全世界的人都等著，小晴為我介紹，今年連阿爾曼都來當評委，他可是等閑不出山。

    這位素有小莫奈之稱的法國阿爾曼，可叫周一打翻醋壇，三人笑作一團，好不開心。

    這樣的快樂又令我想到阿森。

    杳無音信，盡管我將號碼地址寫得那樣清楚，沮喪卻不放棄，每至周末，我仍騎車去郵局。

    在周家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只有這種時候才讓我得以喘息，得以縮回殼中舔舐傷口。

    新年將近，我才直觀感受兄長的珠寶帝國是何種繁華，鋪天蓋地的巨幅廣告，不斷沖上新聞的股市走向，名流以佩戴他的珠寶而感到自豪，人們津津樂道這位周家天才的天分，同行則望其項背。

    小小書桌上，一夜間出現(xiàn)一套璀璨珠寶，是我的新年禮物，我在祖宅見到兄長時，才得以向他致謝。

    他欣然點頭，坐在書桌前，并不著急離開，反而一頁頁檢查起我的作業(y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