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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是大塊的、潮濕的黑色,鮮有的那么一束光,正好照在畫面中央的凳子,卻也不是一般的凳子,上頭電線盤繞,直連接到端坐其上的少年身上。 約摸十歲出頭,裝束像個小少爺,兩條白嫩嫩的腿沾染污血,被牢牢固定,雙手也被綁在電凳兩側(cè),額角頭頂粘著幾根電線。 是我再熟悉不過的電療。 顯然他也嘗過此東西的厲害,嚇得瑟瑟發(fā)抖,嘴里是討?zhàn)埖脑挘何沂侵芾?,最喜歡畫畫,是mama的乖寶寶,可我今天不聽話讓他亂跑,差點被人發(fā)現(xiàn)我是個怪物,對不起,請周先生懲罰。 原來鏡頭外的是周先生。 不等我反應(yīng),正怯怯看向鏡頭的小周朗猛地慘叫一聲,小小的身子痙攣抽搐,掙扎間,手腕腳腕都破皮。 施刑者足夠心狠,本該收放交替的刑罰,被他連貫地施行于幼子,那宛如幼獸的悲鳴回蕩在空蕩的室內(nèi):嗚,爸爸我錯了!再也不敢了,你饒了我吧!是他們說mama壞話,我才放他出來的! 周先生沒有心軟,漸漸地,少年不再掙扎,幾近昏迷地癱軟在凳,偶爾彈跳幾下,直到酷刑停止,他整個人像從水里撈出似的,嘴唇無意識顫抖。 鏡頭窸窸窣窣挪動到少年身側(cè),我看清他微微抽搐的面孔掛著淚,男人問: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你是什么? 慢慢戴上臉譜,少年恢復(fù)平靜,古井無波的眼神穿越時間般,看向此時此刻鏡頭外的我,他說:我不是周朗,我只是周家的一把刀,一條狗。 啪地,我雙手戰(zhàn)栗按停視頻,真是變態(tài),躲在書房竟是在看這樣的視頻。 我逼退心中異樣,暗罵到。 忍著不適將視頻調(diào)回原來的位置時,心驚地發(fā)現(xiàn)視頻長達(dá)十小時,我觀賞的不過是其中一小節(jié)。 手機甫一開機,電話短信一條條跳出來,分神一瞬,腦海中揮之不去又出現(xiàn)那雙眼,我搖搖頭,專心發(fā)起消息,最后打下勿回后,逐條刪除。 那粒子彈被我藏進藥瓶。 做完一切,我安然側(cè)躺床榻,逼迫自己入睡,輾轉(zhuǎn)反側(cè)直到門被打開,我也沒能睡著,反而被嚇了一跳。 腳步輕輕走到我身后。 希希,你睡了嗎? 我背對著他,肆無忌憚地?zé)o視他,咔噠,有什么被擺上桌,接著是上發(fā)條,充滿童趣的兒歌響起,但不是可愛的童聲,是周朗那個討厭鬼。 眠眠,我錯了,眠眠,你打我屁股吧,我絕對不喊疼。 還唱得挺有節(jié)奏。 我悄悄翻身,吱呀呀轉(zhuǎn)著的摩天輪上,有一只戴蝴蝶結(jié)的紅眼睛小兔子,慢慢朝上爬,很是辛苦,最后登頂時,周朗的歌聲也隨之收了尾。 原諒我吧。 小兔子跪下,滑稽又可憐。 我不吃這一套,剛要背身,卻對上兄長的笑眼,他摸摸我的頭發(fā):心情好點了嗎? 我皺眉拍開他的手,準(zhǔn)備重新躲進被窩,沒成想,他突然說:你都看到了吧,書房的視頻。 心沉了一下,他連忙解釋:別誤會,我沒有監(jiān)視你,只是畫面與我走時的不一樣了。 我是不小心看到了。 如此不客氣的語氣,沒令他生氣,反而有些欣喜:那有沒有覺得狠狠出了口氣?那可以不要再生氣了嗎? 想不認(rèn)出周朗也難,如此弱智的邏輯,只有他想得通。 他的痛苦是周先生施加的,我的痛苦是他施加的,我出了哪門子氣,除非讓我給他一槍,才算以牙還牙,才算出氣。 我已有決心擺脫他,莫名其妙,他隔著被子抱住我,這回我不會再被調(diào)虎離山,讓你處于危險,相信我,希希。 那雙眼又不合時宜地閃現(xiàn),叫我忘了推開他。 兄長與周先生的商業(yè)對抗重新開始,就好像之前的兩次,他再次忙碌起來,與此同時,我的病情開始加重,甚至有故態(tài)復(fù)萌的跡象。 因此兄長疲憊不堪地結(jié)束一天工作后,還要陪我見醫(yī)生。 錢醫(yī)生這回說不出木強則折的大道理,她疑惑明明之前我已幾乎痊愈,然而不過短短幾月,我就又再次發(fā)病。 她向兄長求證,他不肯透露,我呢,更說不出什么。 她以為我礙于兄長,特地將我一人留在問診室,嘆氣,問我究竟怎么了,我搖頭,輕說:這是一道沒人解得開的難題,兩個人如何同時擁有一只蘋果? 人的心又不能從中劈開。 任何病灶的剝離都是痛苦的,于他于我,皆是如此,我尚且有藥可醫(yī),他根本藥石罔效,還要分心照顧我,我猜他也是苦不堪言。 更何況我一點不配合,總把藥倒掉,任由自己衰敗下去,我早累了,逃不動,也不再想逃,我死了,對誰都好。 病來如山倒,我很快地消瘦了。 做壞事總有被發(fā)現(xiàn)的那天,他狠狠攥住我的手腕,紅眼指著被丟進廁所的藥丸,厲聲道:你想讓我死是不是,你!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我微笑看著他,身子難以為繼,跌倒在他懷中,他心力交瘁,輕聲問:拿這個威脅我來見他? 我睜大眼,想說絕對沒有這個意思,但他已經(jīng)再次開口:好,我讓你見他。 終于見到日思夜想的阿森,我流淚撲進他懷抱,他震驚于我的變化,無比愛惜地?fù)崦业聂W角,生怕弄疼我。 我與阿森無聲擁抱的時候,兄長就立在門外,冷冷看著我們,我卻知道,他絕不可能會傷害阿森。 從前他就為了阿森車禍的事向我解釋,后來知道了我倆的關(guān)系,仍始終沒動手,可見,愛是世上最牢固的枷鎖。 之后的日子,我們?nèi)嗽幃惖刈≡谕晃蓍芟隆?/br> 我已將房車售出,工作亦一并辭掉。 破舊的行李箱攤開于地,阿森的全部身家皆在此,他在我床邊打好地鋪,準(zhǔn)備長久陪伴我,我想罵他笨蛋,好不容易得來的安穩(wěn)生活,為我毀于一旦。 我對不起他和阿姨,可我走投無路,別無它法了。 對于阿森與我同住的事,周朗不同意也不行,我已然病到吃不下飯的程度,阿森喂飯我尚且能硬撐咽下,他喂的,還沒進嘴,我便開始干嘔,他想發(fā)脾氣,一見到我毫無生氣的臉,就又偃旗息鼓。 這病似乎病在兩人身上,我瘦,周朗便跟著瘦,眼下青黑不說,嘴唇也毫無血色,我猜是公事私事兩頭跑,再能干,到底也難為。 我勸他放棄我,好好跟周先生去斗,他低聲斥我,叫我別胡說,我分明看到他紅了眼,他說:沒有你,我還斗什么斗。 我笑著搖搖頭,請他將阿森請進來,他沒有不照做的,當(dāng)我依偎在阿森懷中時,他才撇開眼,端著粥離去。 阿森很好,真的很好,他的懷抱總是溫暖,將我熨帖得昏昏欲睡,我不敢睡,怕一睡,再醒不過來。 他也讓我別胡說,問我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砍竹被困,見到流星時,許下的愿。 我當(dāng)然記得,我許愿要永遠(yuǎn)和他在一起。 他動了動,讓我更舒服的同時,亦看到外頭的夜空,秋高氣爽,星子零散,他回憶起他的愿望:我許愿眠眠長命百歲,一生順?biāo)臁?/br> 他的聲音宛如一只溫柔的手,撫平這些年來我的痛苦,我歪斜在他胸膛,睡著了,迷糊地想,看來天上是沒有神仙。 我們許的愿沒有一個會實現(xiàn)。 所以我懷疑阿森已知道我與兄長的事,這仿佛一根刺,如鯁在喉,而我始終問不出口。 無論我此刻是否站在生命盡頭,我對他都無限愧疚,無數(shù)次我想張口問,都被他打斷。 露臺對著花園,輕而易舉看到路易十三玫瑰像燃盡的一把火,孤寂地凋零,阿森凝重地與我坦白:昨日你大哥約我談話。 我聽了,險些跳起。 他輕撫我的背。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那樣好,而我一無所有,更何況,他呼出一口氣,做了很大心理準(zhǔn)備,我真的殺過人。 是那年冬天,那個想對我們行不軌之事的男人。我讓你逃跑以后,他抓住了我,我們扭打到河邊,他一個不穩(wěn),被我推開撞上河里的石頭,再沒起來。我本可以救他的,可我放任他死去,是我殺了他 我抹去他眼角的淚,吻上他的嘴角,腦海中想到的是同年夏天,我遇到的一位送我冰棍的好心人,他還教了我一句外國話。 喬。 他是誰呢? 不正是罪該萬死的周朗嗎,他早早就進入我的生活,想置我于死地,是阿森一次次救了我。 你還愿意跟我走嗎?阿森低問。 我也流下淚水,終于向周朗低頭,我注視阿森的眼,問他:那你知道,我和我大哥 阿森滿眼憐惜吻住我的唇。 從沒有一個吻這樣苦澀。 這不是你的錯,你從前總怕我會怪你,但我從未怪過你,因為我知道你在周家亦如履薄冰,不比我好過多少。就算為了我,別放棄自己。 我撲在他身上哭泣,流盡最后一滴淚。 等我哭累了,他要去替我拿毯子,我依依不舍松手,片刻,門開又關(guān),來人靜默立在身后許久,我知道是誰。 原來是我叫你們成了羅朱,你的愛情故事里不該有我。 我沒有回頭看他,這段時間他不?;貋?,我想他一定滿面愁容,畢竟,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這是第三次,也是他最后戰(zhàn)勝周先生他此生夢魘的一次機會。 盡管他因生病遷就我,可要他拋棄占有欲,是絕不可能的,我一直很好奇,直到那夜親眼看見他為自己注射抑制劑。 我認(rèn)得出,那是周朗。 從前病中他常對我說:只要你好,我怎么樣都行。 看來沒有撒謊。 注射完,他就呆坐椅子上,手下無意識地摩挲當(dāng)年我為他做的鉛筆畫,他裱在玻璃相框,放在書桌。 我沒有敲門,默默走了。 我的病大約好不了了,阿森的陪伴也沒能讓我好轉(zhuǎn),急轉(zhuǎn)直下,宋抑不知從哪兒得知了這事,沖進門來,我聽見他們的爭吵。 不管怎么說,希希也是我的meimei,你忙著打仗,怎么照顧得好她?我認(rèn)識一位名醫(yī),已安排好治療方案,要么你隨我們一起去,要么就全權(quán)交給我。 他的態(tài)度很強硬。 兄長倦了,派了心腹隨我去看病,他出差去D市時就遭到過周先生的偷襲,傷口在腰腹,差點要了他的命,那時,我與阿森亦遇到危險。 如今他將心腹派給我,又分出一筆力量,他笑了笑:還知道擔(dān)心我,我寬心了,不過你只管好好治病,別的不要多想。 總歸沒說等你好了,我便接你去瑞士這樣的話。 車子漸行漸遠(yuǎn),我的手心出了汗。 宋抑不是蓋的,一人就放倒了三人,隨行醫(yī)護人員是宋抑的人,一下子,兄長的人,全失去意識。 他命人把車開走,我們?nèi)笋偵狭硪粭l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