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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地處東南,夏天濕熱,冬季陰冷。 幾場雨一過,不聲不響的就入了冬。 云瑤在清平路上的教會女子學(xué)校讀書,學(xué)校里面專門聘了兩個洋人女老師,教大家英文。 課上,女老師正在教大家唱一首古老的英格蘭南部歌謠,前座郝翡突然轉(zhuǎn)過來問她,今天周淼的最后一天上映,你今日可不許走,一定要同我一道去看。 眼見女老師注意到了,她急忙轉(zhuǎn)身,手卻背在后面將一張四四方方的電影票丟在了她的課桌上。 下了課,郝翡怕她跑一樣,緊緊粘著她走。郝翡愛周淼愛得癡了狂,周淼原是唱京劇的,喜歡她的戲迷多的數(shù)不清,云瑤也同家中長輩看過她的幾次堂會。這本是她第一次演電影,郝翡為了給她送錢,還沒開幕就托人給她們定了兩張票,可惜,云禮前兩天病著,云瑤無心去看什么電影,這一耽誤,轉(zhuǎn)眼就到了最后一日了。 見她那個警惕的樣子,云瑤噗嗤一聲笑了。 放心,今日哪怕天上下紅雨,這個電影我們也看定了。 真的?。磕憧刹荒芊椿谂?。 自然,只是要先和家里說一聲。 她們找了一家咖啡廳,借了電話打回家,左右還沒到開場時間,兩人又坐下喝了杯咖啡,各點了一塊西洋點心。 郝翡喝了一口咖啡,苦的直皺眉,我真搞不懂,怎么有人愛喝這種藥水。報紙上說,還有人為了搶紅玫瑰的位置打破了頭。 云瑤聽她說的好笑,她也不愛喝,于是說,也許人家愛的,可能不是味道,大約是這里的情調(diào)吧。 郝翡聞言賊賊的看了一眼斜前方一對靠的很近的年輕男女,擠眉弄眼的沖她笑。 兩人又聊了些閑篇,眼見時間差不多了,戲院也不遠,她們商量著走著去。 走在路上,風(fēng)吹的人臉寒津津的。郝翡挽著她的臂彎,兩個人邊走邊抱怨,真是太冷了。 不防一輛車突然停在她們邊上,郝翡嚇了一跳。 云瑤心里也是七上八下,這車她認識,是徐昭的車。 果然,蔣仕學(xué)從車上下來,徑直走在她面前,云小姐,天冷,要去哪里,我送你吧。 郝翡哇了一聲,不怪她驚訝,她家中母親經(jīng)營一家小旅館,父親在報社做編輯。雖然比普通人家好了許多,但離眼前這輛龐蒂克的層次差的還太遠,就連城里最多的雪佛蘭,她也只坐過一次。 蔣仕學(xué)是徐昭侍從室的親衛(wèi)之一,他父親蔣勁恩是當(dāng)年跟著大帥平定南部的元老。 蔣仕學(xué)扶了下眼鏡,只站了這一會兒,他已有些不耐煩。今日巡大營,將士們眾志一心,士氣高漲,訓(xùn)練有素,少帥這人雖喜怒不辯,也看得出他今日很是滿意。如今前線戰(zhàn)事不斷,禍水南下,大帥說,遲早與北部還有正面一場大戰(zhàn),回城途中,他與少帥議論正酣,不知看到了什么,少帥突然叫他停車,守在這里,自己上了后面裴勛的車。 他領(lǐng)了命,等了一會兒還是莫名其妙,未久見到那個云小姐從街角走出來,豁然就懂了。 天寒,少帥定是叫他來給人當(dāng)車夫的。 想著,他禁不住又催促了一聲,云小姐,請上車吧。 他人長得兇相,這話又說的嚴肅,讓人無端有點強迫感。 可旁邊郝翡眼巴巴的看著,云瑤雖然不愿意,最終也只好上了車。 一上車,見車里無人,不覺的先松了口氣。但畢竟坐的是他的專車,四面八方好像都有他的味道一樣,老大不自在。 云瑤不知道說什么,蔣仕學(xué)無意開口,郝翡不清楚狀況,三人沉默著,一路上除了汽車引擎的嗡鳴聲,氣氛靜悄悄的。 幸好離得不遠,很快就到了,遠遠的瞧著戲院門口排了老長的隊,一下車,云瑤偷偷呼出一口長氣,見蔣仕學(xué)要下車來送她們,云瑤知道侍從室的幾位都不待見自己,也不想惹人煩,她回身攔住他,急忙道了謝,說了不必送,接著拽著郝翡趕忙轉(zhuǎn)身離開了。 眼見那個一身戎裝的男人開車走遠了,郝翡好奇的問,我的天呀,這人怎么這么嚴肅,我一句話都不敢說。 云瑤,他是不是就是你家那個當(dāng)兵的親戚呀? 從前徐昭叫人來學(xué)校接過她一次,被人撞見了,云瑤就謊稱說是家里的一個親戚。 是。 郝翡見她不想多說,就沒再問。 兩人在路邊買了包糖炒栗子,一頭扎進了排的長長的隊伍里。 站在他們前面的,是個穿了灰布長衫的青年,他圍了一圈老長的圍巾,兩邊長長的拖在衣側(cè),被冷風(fēng)吹來蕩去,正在語調(diào)激烈的與人討論著什么。 郝翡往前湊熱鬧聽了一耳朵,原來是前日平州大捷,報紙上連篇累牘全是一片贊譽,一個穿藍衫的男子站在他邊上,正在說徐家軍如何如何護佑一方,這戰(zhàn)打得好云云?;也奸L衫的青年卻不這么以為,他認為這全是因為平州仍是南部所轄范圍,本土作戰(zhàn),利大于弊。南部安逸太久,本不適宜征戰(zhàn),如今雖在家門口打了勝戰(zhàn),但不可懈怠,他舉了前兩次遠赴欽州戰(zhàn)敗的例子,又說,街上時常見穿了軍裝的軍混子混在酒樓里吃酒,一坐就是一整日,恐怕不加cao練,日后戰(zhàn)場擴大,力有不逮,定要吃虧。 周圍人這么多,眼見越說越逾矩了,藍衫那位說,好了好了,今日說好是來看電影的,說這些掃興事做什么。季棠兄,我們改日再聊。 那位叫季棠的青年老大不情愿,憤憤的說,若不是先生囑咐過,我才不來看什么勞什子電影,簡直是虛度光陰。 這人真是榆木腦袋,哪怕心里這般想,這話也不該說出來,在場多少人花了大價錢才買來的票被他說的好似一文不值。 聽了這話,周圍許多人側(cè)目。云瑤聽著,也不由得多看了這青年一眼。正巧他這時回了頭,兩人的視線撞在一起,他的頭發(fā)有些亂,裹在圍巾里被靜電摩擦的飛的四處都是,像個蒲公英,鼻梁凍的通紅,架著一副厚底眼鏡卻好似還是看不清,看人的時候眼睛努力睜到最大。 蓬頭青年的眼神一掃而過,什么都來不及發(fā)生,這時有人高喊了一聲,驗票了,隊伍霎時間沸騰起來,只一轉(zhuǎn)眼的功夫就亂了套,人擠著人,一下子失了秩序。 郝翡牢牢的牽著云瑤的手,興沖沖的對云瑤說,看到了吧!這場面,大帥出門也沒她威風(fēng)呢! 云瑤被人沖撞的險些沒站穩(wěn)。見她興奮的臉都紅了,周圍人的神情也都如朝圣一般,她也好像被感染了某種情緒,跟著擠在人群里奮力掙扎,左沖右突。好不容易進了內(nèi)場坐下,大冷天里,后背已經(jīng)出了一層密汗。 細雨朦朧,講的是漁家女小玫因其貌美,被惡霸唐繼仁看中,嫁給心上人小何當(dāng)天,唐繼仁聞訊帶人前來搶親,混亂中,不慎將小何打殘,小玫也被強搶去,小何不顧腿傷,回村集結(jié)了一幫漁民帶著工具包圍了唐家,眾人抬著不能站起來的小何等在唐家,要求唐繼仁放人,唐卻不肯,還放狗出來咬人,漁民們怒起,將兩條狼狗打死,還一舉沖進了唐家大門,官府見事情鬧大,從中交涉,等到小玫被放出來時,小何的腿已經(jīng)無法醫(yī)治了,一條腿成了殘疾的小何不能再出海打漁了,二人只好進城謀生,在碼頭賣魚面線,每個下雨的日子,小何就會早早收了補鞋攤來接她。多年后,唐家沒落,唐繼仁靠吸大煙度日,他唯一的兒子在碼頭上做工,偶爾還會來小玫的攤上吃面線。唐山最后一次來小玫攤上吃面線時,帶著全部家當(dāng),說自己今日就要離開這里南下謀生了,小玫見他袖上簪了一塊黑布,安慰了幾句。小伙兒卻高興的說,我父親這人一生沒做過什么好事。抽煙抽死了也是活該,死的好。細問之下,小玫得知了唐繼仁的死訊,這是天空中下起了朦朧細雨,小玫長久的望著茫茫江面,不遠處,小何正一瘸一拐的趕來。 看完電影,云瑤眼眶微紅,郝翡已經(jīng)哭的像個淚人。兩人走出黑洞洞的內(nèi)廳,互相看著都不覺一笑。 等到走出戲院,天已經(jīng)黑透了。長街上行人往往,街角支了幾家小食攤,烹煮的煙火氣,白岑岑的往上游,似乎很快就能夠到高處的街燈。 云瑤一怔,對街停了一輛車,車窗半降,徐昭也正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