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二十歲（二）

    隋宜沒想到這么快就能再見到久未蒙面的周敏知。她跟隋宜兩年前見到時略有不同，更瘦了幾分，神情似乎沒當時鮮活。今日穿一身得體的套裝裙搭格紋大衣，配尖頭麂皮高跟，顯得修長高挑又優(yōu)雅，十分好看。隋宜想，也許邵經(jīng)華上次騙了她。

    周敏知帶了禮物給他們三人及秀姐，隋宜接過她遞來的包裝精美的巧克力，說：謝謝。

    周敏知點點頭，笑瞇瞇道：我聽說你最愛吃樂美頌，托人買的，你看對不對。

    隋宜從前常吃邵經(jīng)華從國外給她帶回來的，后來長大自己找代購買，這還是頭次從別人手里收到，禮物不在精不在貴，在于送得合心意，隋宜很難說自己不喜歡周敏知，因此真心點點頭，我很喜歡。

    周敏知像是很開心，才繼續(xù)取出送給葉書意等人的禮物。

    晚餐很豐盛，秀姐總是格外能干，周敏知對她的手藝也是贊不絕口，大家交談著，當然主要是葉書意同周敏知熱絡地交談著，氛圍之其樂融融，叫人幾乎很難回憶起幾個月前的那天晚上她有多落寞。

    席間，隋宜很少講話，偶爾同葉雍哲說上兩句，其余一概保持緘默。她默默觀察著周敏知，只覺得她除了健談外，另有一股從容溫和的氣度，格外令人心生向往，也許這就是成熟女人的魅力。

    吃飯。葉雍哲夾一只梅子排骨放進隋宜碟中，輕聲說，一直盯著人看會被發(fā)現(xiàn)。

    隋宜一怔，隨即笑起來，湊到葉雍哲耳邊小聲道：周小姐好漂亮。

    葉雍哲只是斜乜她一眼，搖搖頭，并不答話。

    晚飯臨近尾聲時，隋宜起身離開了餐桌，她在樓梯拐角處站住，貼靠著墻面，深呼吸了幾個來回，才終于邁步往露臺去。葉雍哲隨后跟來，只是沉默地坐在一旁長椅上，嘴角緊抿，靜靜看住隋宜。

    此時已經(jīng)深秋，入夜微風中帶了些涼意，隋宜打了兩個噴嚏，葉雍哲并不能勸她回房，只好下樓替她找外套，隋宜便囑咐他回來時再帶杯熱可可。

    露臺的鐵門發(fā)出吱呀一聲，隋宜側頭看，先是一顆紅色的小火星閃閃爍爍，停在不遠處，一動不動，隋宜只是看著。半晌，小火星被人在墻邊摁滅了，那人才慢慢走近，隋宜早知是邵經(jīng)華，但直到看清才別開面孔望向另一方，也不打招呼，好像他是透明人一般。

    邵經(jīng)華左手握著兩只杯子，盛有冰塊及淺淺的威士忌。

    喝一點，下樓睡個好覺。他將一只杯子遞到隋宜面前。

    好半晌，隋宜才接過，又問：周小姐呢？

    叫司機送她回去了。

    你不親自送嗎？

    不必。邵經(jīng)華笑一笑。

    隋宜看他一眼，他的面色的確是不甚在意的，隋宜心緒又再次翻涌起來，因此說：你告訴她我很喜歡樂美頌的？

    嗯，她問我送你什么好，上次見過你，她很喜歡你。邵經(jīng)華答，又忽然說，沒人會不喜歡你。

    邵經(jīng)華抬頭看夜空，月光隱隱綽綽，像一層輕紗籠罩下來。上一次和人并排站在月光之下，靜靜的而非是工作緣故，是在哪一年呢？又是和誰一起呢？邵經(jīng)華已經(jīng)回想不起，亦或是從沒有過。

    在朦朧月色與昏暗燈光下，邵經(jīng)華隔著一段距離望著隋宜，是如此年輕的面孔，漂亮靈動的雙眼，充滿生機。驀地又回想起那日看見隋宜與葉雍哲，是那天的那一刻，他才驚覺自己與這樣的青春與生命力相去甚遠，四十歲之后的每一年，都快過上一年。

    是嗎。隋宜抿一口酒，世界上沒有人見人愛的人。

    邵經(jīng)華也飲下一口，并不接話，轉而問她：交男朋友了嗎？

    隋宜一怔，沒有。

    也好，學業(yè)為重。

    我不需要男朋友。

    鐘謙呢？邵經(jīng)華笑一笑，前幾天聽書意提起了，聽說是你們專業(yè)的學長。

    隋宜不料葉書意竟然跟邵經(jīng)華談起鐘謙，可是跟自己有什么關系？分明是葉書意在入學的時候意外遇到鐘謙幫忙，幾番你來我往之下，最近兩人正打得火熱，怎么會隋宜登時想明白了，葉書意大約是忍不住和爸爸分享，卻又不肯單說她自己，便往隋宜身上扯。

    想了想，隋宜故意中肯評價道：他成績很不錯，帶我們外出考察也吃得苦，愿望是將來能進研究院效力。

    個性呢？邵經(jīng)華問。

    隋宜并不了解他的個性，因此也就不再回答，只是沉默著。

    過了很久，才忽然又開口說：其實我小時候，有段時間很怕兩個人結婚。我怕秀姐嫁人離開這里，又怕你暗地許很壞的心愿，希望這里永遠只有我們五個。說著，隋宜笑起來，輕輕眨著眼睛毫不躲閃地望向邵經(jīng)華。

    邵經(jīng)華怔了怔，也笑起來。

    后來才知道原來秀姐早年已經(jīng)結過婚，過得那么不幸福，我又漸漸希望她可以有辦法治療那段痛苦。隋宜用手指撥弄著欄桿上的綠漆塊，哎，人好奇怪。

    話落，卻也不再說奇怪在哪里，只是微笑著抿了抿酒杯，用沉默結束了這段對話。

    邵經(jīng)華又陪她站了一會兒，忽然說：隋宜，開心一點。

    他的聲音低沉而又動聽，卻像一記一記重錘敲在隋宜心上。

    隋宜驀地心頭一震，腦海中冒出一個念頭：原來他知道，他一定早就知道。

    可是繼而，邵經(jīng)華只是面色無波的，又叮囑她小心著涼，便率先要下樓去了。

    隋宜呆楞在原地，只剩不見任何星斗的漆黑夜空籠罩著她。

    好吧，隋宜想，其實人貴在識相，現(xiàn)在大家都當她是一家人，已經(jīng)再好不過了，原本她更該謹慎去維護，只做大家希望她做的事，而不是打破平靜，可是可是隋宜只覺得胸腔中有如被一團亂麻緊緊填塞住一般。

    邵經(jīng)華端著剩下半杯酒走出露臺，手指竟然都有些微微發(fā)顫，只希望隋宜并沒有注意到。他站在臺檻邊一飲而盡才邁步將要下樓去，忽然發(fā)現(xiàn)樓梯拐角靠墻處，葉雍哲靜靜站在那里。

    借著昏黃的壁燈，邵經(jīng)華看到他手里端著一杯還冒熱氣的可可，淡淡問：給隋宜的？

    葉雍哲卻并沒有答話，只是冷淡地側身要往露臺去。

    邵經(jīng)華往常都會包容他這樣的不耐和冷淡，今天卻停下腳步，沉聲道：不要讓她做她不想做的事情。

    葉雍哲一愣，語氣中帶了些不馴，什么意思？

    邵經(jīng)華卻不語，沉默地看了他好一會兒，只是一向難辨喜怒的臉上竟然露出一種懾人的表情，但他最終什么也沒說，抬步就要往下走。

    葉雍哲忽然開口道：我喜歡她。

    輪到邵經(jīng)華怔住，但下一刻他只是對兒子笑一笑，那她呢？

    葉雍哲毫不閃避地看向他，她也是。

    邵經(jīng)華回視他，父子二人的視線從未如此長久的停頓在對方的面容上過了，不過此時卻都只是如同兩只蓄勢待發(fā)的雄性動物一般，在黑暗之中在昏黃的壁燈下審視著對方。

    不知過了多久，露臺遠處忽然傳來一聲欄桿輕響。

    邵經(jīng)華率先收回視線，扭頭望了露臺一眼，但也只一眼，便大步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