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老家的事
16.老家的事
抵達杭州當天,向晗轉(zhuǎn)高鐵回老家恩城。 出站刷身份證,她被人群推著走,一眼看見父親向偉華貓在墻角等她。向晗招招手,向偉華接過她手里的箱子。向偉華今年沒染發(fā),灰白的頭發(fā)堪堪掩著頭皮,說話間向晗看見他上面的尖牙掉了,露出一個黑洞喝風。她有些許落寞,盡管厭惡向偉華,但她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父親已經(jīng)老了。 過去都是向晗自己坐公交回家,這回向偉華來接她,她還挺開心的。 不過即使向偉華接她,他們也是坐公交。他們家沒有買車,也沒有買新房,一直住的是母親于蘭單位分的家屬院。因為生的是女兒,向偉華花錢大手大腳,沒有任何儲蓄買房的打算。等意識到房子老舊不能住了,恩城的房價已不是夫妻倆能負擔的。他也安慰于蘭,反正是女兒,不用cao心房子的事。 向偉華坐在向晗前排的座位,回頭含笑說:真快啊,我女兒都二十六了。 向晗沒說話。生日那天于蘭轉(zhuǎn)了一百塊錢的紅包給她,向偉華裝不記得,能免去紅包錢,一句祝福的話都沒說。這是他的老把戲。事后再問他,他只會一拍腦門,裝作恍然大悟地說:噢,爸爸忘記了。 這么多年都是這樣。 他接著說:我在網(wǎng)上看的,你們事務(wù)所去年國內(nèi)排名第一,效益不錯。 向偉華嘿嘿一笑,眼珠一轉(zhuǎn),問:年終獎肯定不少吧? 向晗看窗外說:沒有發(fā)。 這話是真的,即便向偉華不信。天盛的年終都是到開春四月份才發(fā),以防員工年前跳槽。 他不死心,搓搓手說:你去年升職,工資總漲了。 向晗繼續(xù)沉默,直到向偉華轉(zhuǎn)過去,她才扭回頭,盯著他的后腦勺。她聽母親說,向偉華最近看抖音直播,迷上買折扇,家里已經(jīng)放了三十把。看今天的情形,他是手頭沒錢了。 沒有富貴命,都是富貴病,當自己是賈政啊,向晗在心里鄙夷。 向偉華對自己的愛好一貫大方。向晗記得她高中時,向偉華受酒友蠱惑,沉迷賭石。她理數(shù)成績差,高二升高三的暑假,打聽到退休老教師在家開班,跑回家找向偉華要補習費。他蹲著,精心擦他的寶貝石頭們,頭也不抬地說:自己不努力,請神仙也沒用。我沒這個閑錢,找你媽去。 她那時攥緊拳頭,耳畔蟬鳴聒噪,擦擦額角的汗,自此斷了依靠父親的念頭。 舟車勞頓一天,回家向偉華不滿意她不給錢,又打電話給酒友罵罵咧咧,向晗躲回自己房間早早睡了。 早上向偉華六點鐘上班,去超市開車拉貨,他退休后另找的差事。家里可算安靜下來,向晗睡個懶覺,醒來賴在床上,身子升起一股燥意。她數(shù)落自己飽暖思yin欲,在安州廢寢忘食加班,身邊有炮友,欲望倒沒這么強烈?;囟鞒侨丝障聛?,剛起床就渴得緊。 手機里下的有同城交友APP,她打開。 啤酒肚讓人沒性欲,臉長得難看,瘦骨嶙峋不是她的類型,太裝了對著這些陌生男人的照片,向晗一陣左劃。一張裸著上半身對鏡自拍的照片映入眼簾。男人的臉被手機遮住,胸肌微膨,胸下正中引出兩條弧線包著六塊腹肌,骨rou比例完美,肌rou結(jié)實,但不至于過分健碩。 她右劃照片,私信和照片的主人聊sao。他也在線,兩人開場象征地聊聊過年、恩城濕冷的天氣,向晗便表示對他身材的喜愛,激發(fā)對方的雄性滿足感。 :「還想看嗎?」 HH:「當然想看,你現(xiàn)在拍給我。」 :「小jiejie,我也想看你的?!?/br> HH:「看胸?你發(fā)完,我就發(fā)?!?/br> 對方很快發(fā)來一張新圖,截取的上半身照片,兩手向后支撐在桌上,突出胸大肌,小腹處露著窄窄的一條內(nèi)褲邊。他身后的掛衣鉤上是一件寶藍色的制服。 消防員?制服的誘惑? 向晗咽咽口水,想看得更多了,對方催她發(fā)照片。她脫下長袖睡衣,一手環(huán)胸,另一只手拿著手機伸進被子里,開閃光燈拍照。她選張乳溝擠得最深的照片發(fā)送,過了十秒鐘,對方仍沒有回應(yīng)。正當向晗想發(fā)問時,他又傳來張照片。 正在射精的yinjing特寫。一截子彈頭口紅長短的rou,掛著粘白的jingye,陰毛東倒西歪地附在根部。 :「大不大?」 :「爽不爽?」 向晗惡心得想吐,立刻拉黑他,卸載APP。她憤恨地穿上衣服,色令智昏,她竟然沒想過他的肌rou照是盜圖。況且在老家約炮,小城市人際圈也小,惹上麻煩的概率更大。 網(wǎng)上約炮的路子作罷。她嘆口氣。 算了。也不能指望每次都盲狙一個季紹明,向晗在心里安慰自己。 十一點鐘,于蘭下班回家。她在恩城的名山景區(qū)當售票員,節(jié)假日工作最忙,知道向晗回來,特意和同事調(diào)班。她把給向晗帶的面窩雞蛋放桌上,邊換上圍裙,邊抱怨小攤販心黑,賣她的這個面窩都炸焦了。向晗沒說話,面窩只是顏色深一點,于蘭在小事上算計過了頭。 向晗被照片膈應(yīng)得沒心情吃,倒杯水說:媽,我給你轉(zhuǎn)了兩千塊錢,你快點收。 于蘭在廚房淘米,扯著嗓子教育她:錢要省著花,你不要有錢就顯擺。 給你過年用的,買件新衣服穿。 我衣服夠穿。倒是你,二十六歲不談朋友。我上次介紹的男孩,杭州的大學輔導員,怎么不好?你連人家微信都不加。 向晗偷偷找出無線耳機戴上,躺在沙發(fā)上聽歌。于蘭見她沒有回話,出來扯下她的耳機說:你這孩子,我和你說話,你怎么聽不進去?女人這輩子,不結(jié)婚不生小孩,就是不完整的。 所以為了完整,她二十出頭便急不可耐地嫁給向偉華,向偉華跑船,她獨自拉扯向晗長大,中間兼顧伺候向晗的爺爺奶奶;為了完整,她忍受向偉華搞外遇,深夜打電話給那個遠在云南的女人,罵她不要臉;為了完整,她浪費她當年遠近聞名的花容月貌,和一個缺乏基本擔當?shù)哪腥耍浇笠娭獾剡^日子。 向晗望著于蘭顴骨上新生的幾粒黃褐斑,想說很多話,但她不愿傷母親的心,最終淡淡地說著:媽,我給你買的護膚品,你都沒好好用。 你少給老子轉(zhuǎn)移話題!那個男孩是我同事的兒子,過年也回來了,你就說見不見吧! 向晗告饒道:見見見。 她在恩城沒有朋友,過年這幾天閑得沒事,也需要找個男人玩玩,打發(fā)時間。 剛加上微信,相親男就約她出來看電影,向晗便答應(yīng)下午見面。恩城位于長江以南,不在供暖線以上,冬天刺骨的冷只能靠人的身體硬抗。向晗裹件舊羽絨襖,套上棉鞋,妝也沒化,梳梳頭就出門了。 年前的電影票緊俏,他們到電影院時,合適場次的電影票售罄。無奈,兩人找家奶茶店,坐下聊天。向晗有種上課被老師choucha背誦的局促,她忘了相親男的名字,畢竟上次見面還是國慶節(jié)在杭州。 相親男推推眼睛,訕笑說:叫我小李就好。 向晗聞言,便在桌下悄悄給他改微信備注:小李,你是幾號回來的? 學生放寒假,沒事我就先回來了。我記得你說,你們十一月以后工作很忙,不好打擾你。 向晗手托著下巴,語氣帶有一絲惋惜地說:可不是嘛,忙得我都沒空聯(lián)系你。 小李低頭喝奶茶,偷偷抬眼看她,向晗巧笑倩兮地盯著他。 向晗問:小李上次沒時間問你,你想找個什么樣的女朋友? 小李沉吟片刻說:像你這樣的就挺好,但是一定要孝順,我爸媽養(yǎng)我長大不容易,以后跟我到杭州享福。說到這兒,他突然自信起來:他們?nèi)ツ暝诤贾萁o我買了房子,我自己還月供。 向晗打趣道:你這不像找女朋友,倒像找老婆。 談戀愛不都是為了結(jié)婚嘛。我是想快點成家,最好三十歲前生孩子。 小向你怎么想的呢? 相親男把問題拋給她。 我不著急,慢慢來。向晗隨口應(yīng)付。 看小李保守的樣子,應(yīng)該是接受不了她不談戀愛、不結(jié)婚、不生小孩的驚世駭俗言論。向晗大致清楚小李的相親思維,他們的人生規(guī)劃截然不同,小李說的孝順,估計是女方替他侍奉公婆。按他們家的經(jīng)濟條件,在杭州買的房子不會超過一百平,三代人共居一室,向晗覺得難以忍受,而小李卻擺出其樂融融的神態(tài)。 小李的觀點無可厚非,他的條件在婚戀市場上屬于中上水平,總有價值觀念一樣的女孩會和他走在一起,但肯定不是向晗。 她聽小李連續(xù)輸出一個小時的國際局勢看法,昏昏欲睡,找由頭說晚飯要去親戚家吃,便開溜了。向晗搭扶梯下樓,刷朋友圈,季紹明分享一張福字窗花的照片。她勾唇一笑,微信里就有個可供調(diào)戲的對象,她怎么忘了。 向晗:「你在剪窗花?」 季紹明:「已經(jīng)剪完了,正在擦抽油煙機?!?/br> 季紹明拍張照片,白瓷磚蹭光瓦亮,泡沫溶解著油煙機的油垢。 季紹明:「你在做什么?」 向晗:「剛見完相親對象?!?/br> 季紹明:「養(yǎng)魚?」 向晗:「嗯?!?/br> 她路過底層的美發(fā)店,玻璃門倒影里碎發(fā)毛躁,她臨時決定進去做個頭發(fā)。紫頭發(fā)的前臺meimei拿來平板,上面是明星的發(fā)型樣例。向晗指尖流轉(zhuǎn),猶豫半晌,遂拍張圖發(fā)送。 向晗:「哪個好?」 季紹明放下抹布,將照片放到最大,以至于圖像模糊。他想著向晗是菱形臉,中分比劉海更合適,但在他眼里,她的美貌不輸明星,這些發(fā)型配她應(yīng)該都很好看。 向晗:「你太慢了我自己選。」 她指指當紅女明星的大波浪造型。前臺meimei笑說:您燙完給咱家拍個效果圖行嗎?打八折。 向晗向后撩頭發(fā),點頭答應(yīng)。 江邊傳來渺茫的汽笛聲,恩城坐落在山脈分支上,地形陡峭不平,向晗爬完一段石階梯,拄著膝蓋歇歇。她在美發(fā)店屁股快坐爛了,又被指導搖頭晃腦地擺造型,熬到打烊時間才回來。手機一直在振動,高中同學群約著過年聚會。 將近十年前,她每天爬上爬下上學。某天早上趕時間,她失足摔倒,像一只白胖的蛹從階梯上滾落。同校的學生嘻嘻哈哈地路過她,有人的腳踢到她的書包。白校服沾上黑泥,向晗回家換衣服,于蘭罵她眼睛瞎了。課間前排的男生回頭,喊她坦克,笑話她上學路上摔個大屁蹲。 那天回家她沒吃晚飯,和于蘭說她想減肥,于蘭告訴她學生以學業(yè)為重,高考之后再說,又問她是不是早戀,這么在意外表。可是她覺得她應(yīng)該減肥了,肥胖已經(jīng)影響到她的正常生活,她不是為高考活著。 有高中男同學加她好友,她感覺背上有蛆在爬。他們以前從不喊她名字,坦克坦克地叫著,稍微善良一點的男生不當面說,背地里用那個坦克指代她。 她在恩城實在有太多不快的回憶,走到哪里仿佛都能提醒她,她過去是個多么狼狽的人。向晗站在照明燈下,俯瞰走過的層層階梯,油然而生一種自豪感。好在她長大了,能說走就走,離開這個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