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蓮寶燈(四)
九蓮寶燈(四)
這一棍打得我頭暈目眩,眼冒金星,跪在地上好半天沒能起來。 太奶奶135歲高齡,拿綠玉杖敲我的背,比成年男人的力氣還大,我覺著自己脊梁骨都快被敲碎了。她厲聲叱道:玩!狗日的就知道玩!不讓你打妖怪,就跑去打麻將!念你命苦,從來我都忍著不說你,如今為了個麻將竟跟鬼神做交易! 我一聽,慌張得手足無措:沒有啊!我怎么可能跟鬼神做交易! 我把在麻將館的事跟她一說,太奶奶臉色都變了。我立刻伏拜求她救我,千般認錯,承諾從今天起再不打麻將。 太奶奶只是嘆氣,嘆完氣又哭,她說,你中的這招與別的不同,如今就是殺了那害人的東西也無力回天。 我問這是怎么個情況?太奶奶說,這就是世之大律:因果。因果構(gòu)成六道的法則,是幾乎無解的。 我在知道九蓮寶燈折壽的前提下,打出了九蓮寶燈,這是因,折了壽,這是果。 知因知果,因果生效,壽命便被交易出去了。 我不解:九蓮寶燈折壽不過是一個傳說,怎么可能是真的?! 太奶奶說,說的人多了,傳說就會獲得妖力,無所謂真或不真。 我道,那東西若想害我,直接上手不是更痛快,何苦用這種手段? 太奶奶道:有人保你,沒有人敢直接害你。說著嘆了一口氣:不過,能想到這種手段的邪祟,怕是不簡單! 我聞言落下了眼淚,太奶奶,孩兒又要死了嗎? 太奶奶也很痛苦:哎,凡人難破因果,此事非仙人出面不可,可我已不是當年的陳天心,沒有神仙會來幫我了。 我聽了這話,更是傷心,太奶奶剛止住眼淚,又不由得潸然而下,嘆息自己年事已衰。 躲在正堂聽我倆哭的奶奶出來了,她老淚縱橫,顫抖著問太奶奶能否請那位與我有婚約的神仙出來,說不定他能有什么辦法。 太奶奶想了想,覺得可行,問我,這幾年在外談過對象嗎? 我說當然沒有,我每天都在努力學習,哪有時間談戀愛? 太奶奶有點不信,掐指一算,迎面給了我一棍子,口中罵道:小兔崽子! 在外頭跑十年,別的沒學會,干壞事樣樣在行! 太奶奶的棍子又狠又重,我實在是被打怕了,哭著給她磕頭,解釋道:我沒有撒謊!我對紅腰帶的事謹記在心,知道找對象是神仙的雷區(qū),自然不敢越雷池一步。 說著說著,我忽然想起小學時,班上有個天天替我寫作業(yè)的男生,那小子沉默寡言,一臉逆來順受的模樣,一上體育課就給我買水。有一次他的錢丟了,竟借錢給我買水,自己卻沒水喝,我知道后覺得挺對不起他的,就把喝到一半的水還給他,他說什么都不肯要,周圍人起哄要我親他,說,那不比水解渴? 聽了這話,他的臉紅得跟猴屁股似的,我也很害羞,一天都沒理他們。第二天他把作業(yè)給我,里面夾著一張紙條,他字寫得很好看: 對不起,你不要生氣了?我以后肯定不會再把錢弄丟了。 發(fā)生這種事,他竟然覺得一切的問題都在于自己把錢弄丟了,這想法太可愛了,我忍不住笑出了聲。上課偷偷看他,越看越覺得他可愛,后來的體育課我也給他買了一瓶水,結(jié)果被同學看到了,傳著說我們倆搞對象。 老師十分警覺,把我倆叫去辦公室問話,知道了原委后,教育了我倆一頓,讓我倆以后各自買各自的水,就放回去了。 我能回憶起來的只有這件事。初中和高中學校都比較嚴格,學習壓力又大,再加上懂事后逐漸明白了紅腰帶的意義,我連一點兒心思都不敢起,甚至都沒怎么跟男生說過話。 可是,這種懵懂無知的年紀干的事也要被計較嗎?那只是小孩子最單純最無垢的善意呀!要是這都被計較,我是不是連電視里的明星都不能喜歡了? 你要是潔身自好,我還敢把你丈夫請出來,現(xiàn)在倒好!要是他生了氣,咱們一家都別想活了!太奶奶用拐杖使勁敲著地面,你這兔崽子!想氣死我嗎?! 她咬牙切齒,恨鐵不成鋼,我身上被打得火辣辣地疼,頭頂也被太陽火辣辣地照著,聽了這話,我又忍不住哭了起來。 那天我在香案前跪了一個晚上,太奶奶不讓我吃飯,叫我跪著給我那見也沒見過面的丈夫認錯。 可我不知道要認什么錯,我覺得自己完全沒有錯,琢磨了很久,我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認罪的點。 我對他說:大仙,我錯了,我不該老讓人家替我寫作業(yè),如果有來世,我一定自己寫作業(yè)。 說完這話我就意識到,認了錯他也不一定會原諒我。 琢磨了很久,我發(fā)現(xiàn)自己也只能接受這該死的現(xiàn)實。 太奶奶說,大仙出手,百歲無憂。按照這個約定,我能平安活到一百歲,九把牌抽走了我八十一年壽命,意味著我十九歲生日那天就會死。 我算了算,距離我十九歲生日,還有80天。 這80天里,我會飛快地老去,我活一天,相當于別人活一年。 我得把自己一直想做但沒做的事都做了,才能死得痛快,死得無憾。 什么是我一直想做但沒做的事呢?我想來想去,好像也就一個答案。 獵妖。 而且,我想獵個大的。 我無法忘記乘風而起時,灌入袖中的山風,無法忘記銀幣落在我身上時,內(nèi)心升起的奇異感受。 世界竟是如此奇妙,獵捕一只青蚨,就會掉落硬幣,如果我獵捕別的,比如說,獵捕月光,獵捕彩云,獵捕猛獸,獵捕神明,又會掉在我身上什么東西呢? 但時至今日,我還沒有真正地獵殺妖怪,更不要提十年空檔,我的身體已經(jīng)不再像八歲一樣輕盈,現(xiàn)在風能不能把我托起、我能不能追上妖怪都是一個未知數(shù)。 我繼續(xù)琢磨,我需要一位師父、一把武器、一只妖怪。 最好的師父是太奶奶,但她反對我去獵妖,不過我還是可以跟她談談的,畢竟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說不定她能滿足我死前小小的心愿。 如果她答應了我,武器也能解決,就差一個妖怪了。 但如果她不答應我,我連武器也沒有,要知道,一般的刀是殺不死妖怪的,唯有淬過月光的銀刀,才能殺死它們。 我胡思亂想著,隱隱約約里,天亮了,忽得有人從背后抱住了我,在我耳邊跟嘆氣似的。 麻煩的孩子呀,他說。 這聲音異常好聽,清澈明朗。我這輩子都沒聽過這么動聽的聲音,但我太困了,手指頭都不想動一動,也沒回頭看到底是誰抱住了我。 醒來的時候躺在床上,眼睛腫得有點兒睜不開,我出了一夜汗,身上一股汗臭,還有被蚊子叮出的包,奶奶叫我起床,說今天要帶我去觀音寺。 我問,觀音寺? 對,觀音寺。奶奶說,聽說那里有位法力高強的大師,說不準能解了這因果。 我想到昨天那個長胡子老頭也說了觀音寺,打起了點兒精神。鑒于我可能還有的救,便將獵妖的事放到了一邊。 洗了澡,換了身衣服,我騎著家里的電動小三輪帶太奶奶往觀音寺。 路上太奶奶跟我說,這要擱在她年輕的時候,多的是辦法救我,那時候她的神廟供著八百神明,全都與她結(jié)有神緣,因為她一人,整個蓮花鎮(zhèn)都成了有名的洞天福地。 可后來神廟被砸,八百神明只剩一個,不然,怎么可能淪落到跑別人寺里求助的地步。 我迷迷糊糊地聽著,太陽越來越毒了,我被曬得頭暈。 這觀音寺說是在隔壁鎮(zhèn),并不遠,可在太陽底下跑了半天,一看導航,竟然還沒出鎮(zhèn)! 田間玉米兩米高,葉子都卷成一縷一縷的,一路連個人影都沒有,我真害怕從玉米叢里蹦出個人販子,把我擄大山里賣了。 到一個下坡時,忽然有個小孩從眼前跑了過去,我趕緊捏剎車,誰知這破三輪的剎車竟然是壞的,我反應迅速,猛地轉(zhuǎn)了一下車把,車子直朝玉米地里沖去,嚇了太奶奶一大跳。 我從車上摔了下來,顧不得呼痛,趕緊爬起來看看太奶奶有沒有事,還好,她老人家還穩(wěn)穩(wěn)的坐在三輪車上,要是把她摔下去了,我罪過可就大了。 太奶奶見我松了一口氣,拐杖又敲我身上:你不好好看路,瞎搞什么呢! 有個小孩兒跑過去了,我說。再一看,路上干干凈凈的,沒有什么小孩兒,有點兒摸不著頭腦。 太奶奶不以為意:這有什么的?大中午的又沒人,鬼神出來逛逛怎么了?!你只管走自己的,他們自會給你讓路。 這話說得我心服口服,感嘆不愧是太奶奶,看待神鬼之事比吃飯還普通。 我剛說完,就聽著身后一聲清脆的笑聲:阿姊,你去哪? 我回頭,一個小女孩兒就站在馬路上,穿著一身古裝,梳著小辮兒,特別可愛,是那種所有人見了都想捏捏她的臉,再親她一口的可愛。 但我心里明鏡兒似的,知道這小姑娘不是人,轉(zhuǎn)頭看太奶奶,用目光征求意見:怎么辦? 太奶奶用拐杖重重敲著三輪車,發(fā)出砰砰砰的巨響,斥道:趕緊把車從玉米地里推出來!我們還有正事要辦! 我忙道是是是,掛了倒檔,把車子開了出來,又聽太奶奶吼道:趕緊走!去觀音寺! 我知道太奶奶什么意思,她不讓我理會那只女孩兒,假如我一理會,她就會纏上我們,后患無窮。所以,太奶奶特意把我們的目的地說了出來,觀音寺是佛地,邪祟一般不敢入內(nèi),也能打消那女孩兒追我們的心思。 我發(fā)瘋似的開了半個小時,終于遠遠地看見前方有個寺廟的頂,驚喜地回頭跟太奶奶報喜,但這一回頭嚇得我渾身冰涼: 車上坐著的早已經(jīng)不是我的太奶奶,而是那個小女孩兒,她趴在我身后,冰冷的手搭在我肩膀上,黑漆漆的眼珠直直盯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