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幾日后,公主府。 已入初冬,草葉凋敝,唯有樹木仍屹立未倒,不過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條,再粗壯也會看起來慘兮兮。 周畫屏反而更中意它們現(xiàn)在的樣子,相交于繁密樹蔭下的斑駁光點,她覺得陽光直刷刷打在身上的感覺更為舒暢。 今日陽光大盛,即使在外面吹風(fēng)也不涼,周畫屏便搬了張搖椅坐到院中樹下讀書,打算愜意度過這個午后。 可天不遂人愿,周畫屏才翻了兩三頁,就感到額頭上一涼,伸手去摸,一抹涼意在指腹上暈染開。 下一秒,沉悶的滴答聲在書本上響起,周畫屏合起書,看到上面多出了幾處深點,豆大般的水珠噼里啪啦地從天上落下,不用深思便能想到那些深點的來源。 下雨了。 難得自己想放松一下,老天未免太不給面子了。 放松計劃被打破,周畫屏心情不由沉下來,而眼前還有一件更糟心的事情從后院到回廊有很長段距離,等她走回去肯定全身濕透。 但待在原地也不是個辦法,頭頂這棵光禿禿的樹可沒法從陰沉天空下保住她。 沒辦法,只能犧牲你了。 書本復(fù)又打開,被周畫屏舉到頭上,手邊這樣唯一的東西成為了她遮雨的用具,雖然不足以罩住全身但聊勝于無。 周畫屏已經(jīng)做好了淋濕的準(zhǔn)備,就在她起身欲跑時,雨聲突然小了下去,她抬頭去看,頭上多出一把紙傘,順著傘柄上那只手望去即可看到撐傘的人是宋凌舟。 周畫屏有些驚訝:你怎么這個時候就回來了? 宋凌舟回答:鄭大人提前回去給夫人過生辰,我們也就放得早了些。 今日是鄭夫人的生辰?你可有備禮送去?周畫屏問。 鄭伯川是大理寺卿,在大理寺任職的人都由他統(tǒng)領(lǐng),宋凌舟在他手下做事要是失了禮節(jié)就不好了。 事實證明周畫屏是多慮了,宋凌舟笑開顏:這點小事我怎么會做不好,禮早就備下了,今天一見到鄭大人就同他說了這件事。 周畫屏點點頭:那就好。 原以為這個話題會到此處便會了結(jié),不曾想還能有后續(xù)。 除了給鄭夫人的賀禮,我還買了別的東西,喏,這個送你。說完,宋凌舟從懷中摸索出一個八角木盒放到周畫屏手上。 乳白色的膏體填在木盒中,散發(fā)出淡淡的甜味,看樣子應(yīng)當(dāng)是女子潤膚的脂膏。 周畫屏看向宋凌舟:這是? 宋凌舟說:新出的一款手脂,秋冬天氣干冷,手總露著容易皸裂,外邊涂層手脂會好很多。 那雙眼睛盈盈閃動著春光,是這個季節(jié)沒有的溫暖和柔和。 這個人真是奇怪,收禮物的是她,他一個送禮物的人開心什么。 即便心中做如此想,周畫屏的嘴角還是不受控制地抿出一個弧度。 周畫屏微笑著將手脂握到手心:謝謝,我會好好用的。 見周畫屏收下自己送的禮物,宋凌舟滿臉都寫著開心,表情明朗得和這沉悶的雨天格格不入。 宋凌舟說:在外面容易受涼,我們回去吧。 宋凌舟牽起周畫屏的手,然后將她拉到身邊,不過隨即他就放開了手,好像只是為了讓周畫屏進到雨傘下來。 周畫屏低下頭,五指蜷起又松開,感受到殘留的熱度才確定剛才宋凌舟的確牽起了她的手。 那晚之后,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微妙的改變。 宋凌舟不再只默默守望,偶爾會主動站到她面前,只不過他每次出現(xiàn)的時間太短,而每次離開都給人一種落荒而逃的感覺。 坦白說,對此她其實樂于見到。 那天晚上因著醉意和宋凌舟做了那種事,她雖然并不后悔但也不知該如何面對,比起突然全盤接受一個新的人,她還是更愿意慢慢相處,而且宋凌舟這樣謹(jǐn)慎的靠近似乎有在融化過往傷痛凝成的堅冰,讓她的心一點一點重新跳動。 周畫屏將書和手脂盒子揣在胸前,輕輕拉住宋凌舟的衣袖,從傘面上滑落的雨滴連成珠簾將兩人籠在其中。 院廊之間的路很短,但他們還能一起走得更遠(yuǎn)更長。 * 到了傍晚時分雨還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所幸周畫屏和宋凌舟沒有要出門的計劃只是想在府里待著。 在他們想該如何打發(fā)時間,宮里突然來人傳他們進宮,傳召的原由是怡妃有喜了。 周畫屏和宋凌舟進門時,已經(jīng)有很多人圍在宮殿中,他們有的臉色陰沉,有的面堆假笑,都不是真心高興的樣子,真心覺得這是個好消息的人大概只有被圍在中間的周子潤和怡妃。 周子潤拍掌大笑:太好了,這真是太好了! 怡妃調(diào)笑道:陛下兒女雙全,也不少臣妾肚子里這一個,怎么那么高興呢? 周子潤拉住怡妃的手,雙眼落在她的小腹上,起先還滿是喜意,漸漸地,目光有些發(fā)怔。 周子潤道:你不知道我盼了這個孩子盼了有多久。 這句話說出來本該滿是歡喜,可莫名地帶有一種深遠(yuǎn)的悲悵,仿佛他曾經(jīng)期盼卻失去,現(xiàn)在降臨的意味是在許多時光中他苦苦祈求上天的奇跡。 周子潤和怡妃挨得極近,宋凌舟看著卻感受到一種隱約的割裂感,不是說他們并不親近,而是兩人身處不同時空,有時周子潤的眼神分明是落到怡妃身上但其實沒有在看她,仿佛透過她在看另一個人。 宋凌舟收回視線,轉(zhuǎn)頭看向旁邊的周畫屏,她怔怔地望著遠(yuǎn)處的周子潤和怡妃,不知在想什么。 宋凌舟悄悄扯了下她的衣袖,低聲道:公主? 聽到喚聲,周畫屏這才回神:嗯? 宋凌舟想問周畫屏剛才想到什么那么出神,人群中間就傳來令人在意的對話。 只聽怡妃問道:陛下是喜歡皇子還是喜歡公主? 皇子公主朕都喜歡,周子潤沉吟一會兒還是說出了心里話,不過朕希望你肚子里這個會是個皇子。 此言一出無異于巨石落水激起千層浪,前來恭賀的人雖然表面上沒有說任何話,但在心里都琢磨起周子潤的話來。 眾所周知周子潤膝下唯有一個皇子,謝皇后所出,靖王周允恪,無論從出身還是能力看他都是托付基業(yè)的最佳人選,可如今周子潤卻表達出想再要一個皇子,讓人不得不探究他心中是否并不中意周允恪為繼承大統(tǒng)的人選。 周允恪背后立著的是謝氏一族,如說將世家門閥比作惡龍,那他們就是這條龍的龍頭,周子潤因謝家不喜周允恪,對要和他們抗?fàn)幍闹墚嬈羴碚f是件大好事。 但周畫屏看起來并不高興,臉上沒有出現(xiàn)半分喜意,那種讓人看不明白的怔忡又出現(xiàn)在她臉上。 而這回還沒等宋凌舟開口問,周畫屏先說話了:我們走吧。 不過去看看嗎? 不是看過了嗎,遠(yuǎn)點近點又能有多大區(qū)別,這里有那么多人趕著上去湊熱鬧討喜歡,不差我們兩個。說完,周畫屏就往殿外走去。 宋凌舟本就是為了陪周畫屏才會進宮,她在哪里他就跟去哪里,既然她不想繼續(xù)留在這里,那他也要離開。 周畫屏一轉(zhuǎn)身宋凌舟便跟著轉(zhuǎn)身,兩人一起走出這座宮殿。 走出宮殿,遠(yuǎn)離開喧鬧的人群,周圍立刻安靜下來,腳步聲回蕩在空曠的皇宮里,讓人不免心中一緊。 宋凌舟跟在周畫屏后面走了一會兒,突然意識到這并不是出宮的方向,而他們腳下的路通往何處他并不清楚。 但他沒有問,周畫屏今晚的狀態(tài)太奇怪,奇怪到他不敢問只能等她自己主動說出來,至于到哪個點她才會說..... 宋凌舟正在思考,走在前面的那個人突然停了下來,周畫屏止住腳步,神色恍惚地望著前面,前面是一座破敗的宮殿,屋頂塌了,墻體倒了,只剩下殘缺的梁柱,梁柱焦黑,是連nongnong夜色也無法鋪蓋住的、被烈火灼燒過的痕跡。 周畫屏喃喃自語:我怎么走到這里來了? 她沒有說明,但宋凌舟猜到這里是哪里。 慕容皇后,周畫屏的生母,死于十八年前的一場大火,現(xiàn)在在他們眼前的破敗宮殿是她生前居住的地方。 在一眾富麗堂皇的宮殿中,這座殘骸很是突兀,好像滿園春色中的光禿土地,又好像平滑甲面旁陡然冒出的倒刺,突兀到讓人覺得怪異的程度。 為什么不把這些殘木清理掉再建一座新宮殿? 疑問生出答案就浮現(xiàn),這座荒殿之所以仍留存于世,是因為有人不愿它消失,因為它雖然殘破不堪卻是最后有慕容皇后痕跡的事物。 過往記憶如走馬燈般閃過,一個猜想浮出水面,宋凌舟問:皇上專寵怡妃是因為先皇后嗎? 周畫屏的聲音從風(fēng)中飄來:當(dāng)極珍視的東西失去不復(fù)得,人往往會找一個替代品以尋求慰藉。 怡妃和周畫屏相似的面容,周畫屏對怡妃模糊不清的態(tài)度,還有周子潤與怡妃相對而坐時偶爾露出的神情,這些困擾宋凌舟的疑惑之處在這個回復(fù)后全部被解開。 他突然理解剛才在殿中周畫屏為何會愣怔即使清楚怡妃和慕容皇后是兩個人,還是無可避免地會因為在前者身上捕捉到后者的影子而感到傷懷。 她們真的很像。周畫屏望著從地縫中鉆出的野草,怡妃在生下第一個女兒后三年又懷上了,當(dāng)年我母親也是這樣。 慕容皇后除了周畫屏還育有另一個孩子,他怎么從來沒聽說過? 宋凌舟心頭猛然一震,這么重大的消息沒有傳播開來只有一種可能。 這個消息還未來得及發(fā)出就被掐滅了。 夜風(fēng)從斷壁殘垣間穿透而來,在宋凌舟耳邊呼呼作響,寄來一陣涼意迅疾爬上他的脊背。 慕容皇后才懷上就喪生于大火之中,教人不得不懷疑這場大火究竟是意外還是人為。 而他會有這樣的想法,周畫屏想必早就想過這種可能,那么十多年來,她都是在忍耐中恐懼著度過的嗎? 宋凌舟對周畫屏既擔(dān)心又心疼,他不知該如何撫慰過去留在她身上的傷口,只能許諾自己將來絕不會讓這道傷口再度裂開。 宋凌舟認(rèn)真道:怡妃娘娘和先皇后再像也不是同一個人,不同人的人生軌跡不會完全重合,這一點我可以向公主保證。 轉(zhuǎn)頭觸及宋凌舟的目光,周畫屏心中生出一陣暖意,站在寒夜中也不覺凄清。 她微笑抬眸:我信你。 說完,周畫屏拉住宋凌舟的手,帶著他往前路走去。 快到宮門落鎖的時間,我們趕緊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