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夜晚九點的街道正是燈火通明的時刻，江芝懷躲在一家酒店后方的小角落里，望著熙熙攘攘的人群，視線不由自主落到一名滿臉疲憊地扯著領(lǐng)帶的上班族，看樣子是剛加完班從公司出來，僅僅是這樣還不足以吸引江芝懷的注意，真正引起她的注意的，是上班族的表情變化。

    小女孩在不遠處叫出了爸爸兩個字眼，聲音甜軟可人，然后小跑著向滿臉疲憊的上班族奔來，剛才還疲憊不堪的男人，宛若重生了一般整個人都容光煥發(fā)，嘴角的弧度極其溫柔，蹲下迎接沖進懷中的女兒，很快一名看似他的妻子的女人也走了過來，一家人其樂融融、有說有笑地走向地鐵站，這個場面看上去無比幸福。

    江芝懷看著這個場面，不禁出了神，心臟猛地像是被一雙大手給用力捏住那樣難受，她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喘著粗氣。

    她想起昨天的溫以冉，又想起江遠山，緊接著想起記事起就無時不刻不在羨慕著的李應(yīng)云一家，她自幼注視著李應(yīng)云和李父李母那樣和睦的家庭并排走在一起的背影，時常感到難以呼吸。

    她好羨慕。

    她好嫉妒。

    江芝懷！你搞什么？張枝潔快來了，你別掉鏈子啊。緊貼著江芝懷一起觀察情況的唐千軍見她心不在焉的樣子，順勢用手肘戳了一下她。

    江芝懷沒整理好情緒就下意識偏過頭來，不偏不倚被唐千卷撞見她糟糕的臉色，但是顯然她自己全然沒有這方面的自覺。

    唐千軍有些心虛：你......要是狀態(tài)不好，今天就先回去休息吧，其實有我和少輝也夠了。，說著，他瞥了一眼身旁的楊少輝，被瞥到的人微微點頭表示他不介意。

    被這么一說，江芝懷才回過神來，她拍打自己的臉頰，隨之發(fā)出響亮的聲音，她先前落寞的眼神似乎終于精神了些。

    沒事，我剛才在想事情。

    江芝懷繼而專注今天從潘易那兒聽說的兩人約會的酒店，很快地就發(fā)現(xiàn)了張枝潔和潘易貼在一塊走進酒店的身影。

    唐千軍不由分說地緊跟其后，迫切地想要抓個正著，江芝懷也跟了上去，然而注意到楊少輝遲遲沒跟上，于是回頭一望，楊少輝的眉頭皺成一種難以捉摸的形狀，分辨不出他是憤怒還是悲傷，唐千軍都比他積極。

    當(dāng)在江芝懷一行人和偷情的男女在酒店大廳撞個正著時，氣氛異常詭異且尷尬。

    張枝潔冒著冷汗，臉全黑了，低下頭不敢直視楊少輝。

    潘易看見江芝懷的那一刻，瞳孔里寫滿了震驚，完全說不出話來。

    江芝懷余光瞄了一眼楊少輝，他的頭也很低，低到看不清他的表情。

    沉默持續(xù)了一段時間，楊少輝提出要帶張枝潔回家談?wù)?，潘易剛要上前阻攔，就被唐千軍一拳打了上去，嘴里吼著：誰讓你搶我兄弟的女人了？！

    怎么搞得好像你女人被別人搶了似的，江芝懷無語地在心里暗自吐槽。

    江芝懷悠哉地走過去，按住唐千軍即將揮出的第二個拳頭，道：行了，楊少輝都沒說什么，你少替別人出手。

    唐千軍不服氣地嘖了一聲，卻還是乖乖聽話。

    江芝懷和潘易對視幾秒，兩人相顧無言，直到江芝懷轉(zhuǎn)身離去，潘易也一言不發(fā)。

    但是江芝懷有預(yù)感，不久后潘易會主動聯(lián)系她的。

    和唐千軍走在夜晚的街道上，見他吃疼地給自己發(fā)紅的拳頭呼氣，江芝懷按捺不住笑意。

    你和楊少輝當(dāng)朋友多久了？這么替人家出氣，你是不是忘了自己也當(dāng)過第三者??？

    唐千軍吃了癟，臉色極其難看，咳了幾聲：不久吧，高中開始認識的。

    但......不全是為他出氣，可能是......

    把潘易當(dāng)成自己了？其實你也無法原諒曾經(jīng)插足別人感情的自己吧？

    江芝懷快步走到唐千軍面前，突然停下腳步轉(zhuǎn)身：你是在贖罪？自我感動？

    她逆著燈光，正面顯得昏黑看不清模樣，唯有借助打在她身上顯現(xiàn)出她身形輪廓的光線勉強猜測她的表情。

    你猜得沒錯。你總是那么敏銳。但是我早就開始向前看了。唐千軍走了過去，但是沒有選擇看清江芝懷的表情，而是擦肩而過的那一刻，用只有彼此能聽到的聲音說：你呢？還要糾結(jié)多久？你認為溫以冉現(xiàn)在的心還在江遠山那兒？

    被說得啞口無言的江芝懷呆立原地，唐千軍和她背道而馳、漸行漸遠。

    果不其然，不出三天，潘易就主動聯(lián)系她了。

    只不過這次，是頂著一張充斥怒氣的臉。

    那一瞬間，江芝懷仿佛被拉回了過去，看到那個暴躁不安分的初中男生。

    她和潘易的相遇，始于一場意外。那天下午，江芝懷去給老師送作業(yè)回教室的途中，看見叼著煙從男廁所出來的潘易。見到江芝懷，就急忙把煙頭往墻壁上掐斷，裝作惡狠狠的樣子威脅江芝懷敢說出去讓她好看。

    江芝懷自然是沒有被這種挫樣的潘易嚇到，反而淡定地回應(yīng)道：如果你害怕被看到，就不該碰這種東西，還有，把墻壁弄干凈，破壞公物可不好。

    這時的江芝懷肯定無法想到許多年后的自己，也會借煙消愁。

    潘易像是炸了毛的貓，在江芝懷離去后還在身后罵罵咧咧，但還是一臉不服地留下清理墻上的污跡。

    不可思議的，兩人因為這件事有了交集，后來漸漸熟絡(luò)，江芝懷知道了潘易抽煙是為了緩解負面情緒，也是作樣子給父母看，讓他們緊張，這樣他們就不會離婚了。

    然而最終還是分開了。潘易選擇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留在這座熟悉的城市繼續(xù)生活。

    同樣背負原生家庭給予的傷痛的兩人，自然而然會選擇互舔傷口，哪怕沒有愛。

    兩人經(jīng)常在放學(xué)后，去沒人的教室，互相撫慰對方的身體，但都沒進行實質(zhì)性的插入行為，直到那一天......

    江芝懷出神地回憶曾經(jīng)，滿臉怒火的潘易沒好氣地叫了她一聲，她這才反應(yīng)過來。

    是說張枝潔的事情來著的吧？

    她老公把錄音筆給她聽了......所以我從頭到尾被你當(dāng)成猴子來耍！

    嗯，所以呢？江芝懷滿不在乎。我也不是故意拆散你們，拿錢辦事罷了。再說你們本來就是婚外情吧......如果對方有孩子的話，你是打算復(fù)制一個和你有著同樣童年經(jīng)歷的孩子嗎？

    沒錯，潘易的父母是因為出軌找了第三者，感情徹底破裂才離婚分開的。

    潘易啞口無言，看上去冷靜了一些，但明顯還是無法接受的樣子。

    當(dāng)年你為什么要說那句話呢？

    什么？潘易完全沒反應(yīng)過來。

    我們第一次真槍實彈的時候，你為什么要說我像個可憐的小丑？

    潘易一頭霧水，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似乎終于回想起來。

    什么嘛，這件事啊，你該不會是因為這件事才來和我干架的吧？

    不然呢？

    我還以為是當(dāng)時我技術(shù)太爛了，把你弄疼了不懂得體貼。

    是事實，但還不至于。

    潘易沉默幾秒，才開口：你當(dāng)時的表情太痛苦了，很像我在某部電影上看到的一個可憐的小丑角色，然后不知不覺說出口了，就這樣。

    江芝懷目瞪口呆，她這么多年的心結(jié)之一，真實緣由居然如此無聊，她這些年為此的糾結(jié)顯得十分可笑。

    我以為你是在嘲笑我......因為我當(dāng)時的家庭情況......

    怎么可能，我們都從原生家庭里受到這么多傷害，嘲笑你豈不是在嘲笑我自己？

    是啊，為什么當(dāng)時我沒有想到呢？為什么固執(zhí)地認為那就是在嘲笑我呢？

    江芝懷也不明白自己，在聽到那番話后，大腦就像死機了一樣。

    她握緊拳頭，覺得有些暈乎乎的，她低頭，瞳孔睜大了些，看著光滑的桌面倒映著自己的面容，她忽然明白了。

    那是，她對自己的評價啊。

    她自始至終都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可憐的小丑。

    所以這番話一出現(xiàn)，她便情不自禁地往自己身上套，認為那就是在指不堪的自己。

    多么可笑。

    臨別時，興許是念在老同學(xué)的份上，潘易提醒了江芝懷一嘴，說是張枝潔現(xiàn)在決定不繼續(xù)在外面亂搞，要對婚姻忠誠，因為這個和之前許多有染的對象都斷了聯(lián)系，其中有幾個人不像他這么好說話，是非常極端的類型，很有可能會來報復(fù)江芝懷。

    江芝懷左耳進右耳出，明顯沒把潘易的提醒當(dāng)回事。

    潘易嘆了口氣，祈禱江芝懷能好運。

    你現(xiàn)在，家庭情況還好嗎？

    江芝懷怔了怔，沒有給予答復(fù)。

    見眼前的人難以啟齒的樣子，潘易不再追問，而是無奈一笑，起身打算離開。

    再見了，江芝懷。

    再見了，潘易。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江芝懷感慨良多，至少在過去的那段年少不知事的痛苦時光里，曾和他互相撫慰過，哪怕僅僅是一絲一毫，也曾滋潤過她干涸的心靈。

    這次是真的不會再相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