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哥哥
22:哥哥
鐘面上的指針往回旋轉(zhuǎn),時間跳回到10年之前。 盛夏的日頭正盛,明晃晃的陽光炙烤著大地,視線不遠之外是一處老式小區(qū)。 剛上小學(xué)的夏江站在地面上,汗津津的劉海帖在他的腦門上,抬起小腦袋望著墻上一扇破了的窗戶。 呆呆望著那扇破碎的窗戶3秒以后,夏江大喊一聲,跑!身后跟著的一群男孩立刻四散跑走,地面揚起一陣塵土,一群人瞬間沒了蹤影。 夏家父母正頭疼,因為這已經(jīng)是家里小兒子這個月第三次踢壞鄰居家的窗玻璃了。 在這座溫暖濕潤的南方小城里,生活著300多萬人,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出生在這里的人身上都帶著一股子熱忱。 一條彎彎的小河自西向東,穿過這個老街區(qū),而夏家一家四口,就住在河畔這個老區(qū)里。 灰撲撲的夏江跑進家,跨進門檻,秋渚就坐在桌子旁寫作業(yè)。 在小夏江的眼里,自己的雙胞胎哥哥就是一個無時無刻不為弟弟著想的滿分哥哥,而自己卻不是一個稱職的弟弟,和街道上的男孩一起踢球,把別人家的玻璃給踢碎了,每次是秋渚帶著他上門道歉;偷吃mama剛買回來的招待客人的蛋糕,吃完還不忘嫁禍到秋渚身上,總之仗著父母心里這桿小秤微微向小兒子傾斜,干過不少混賬事。 雖然兩兄弟是雙胞胎,但和頑皮的弟弟夏江不同,哥哥秋渚的優(yōu)秀是顯而易見的。 語文課上,秋渚交上去的作文經(jīng)常被語文老師當(dāng)成例文,當(dāng)著全班的面朗讀;連極少會表揚學(xué)生的音樂老師也對秋渚這個孩子贊不絕口,夸他樂感好。 而夏江,只會頂著只考了60分的卷子滿教室亂竄。 但粗枝大葉的夏江也有他心細的時候,也知道他的滿分哥哥也有脆弱得不堪一擊的時候,家里養(yǎng)的小雞崽死了,能傷心三天;堆好的沙堡被海浪沖沒了,也會難過得不想說話;爸媽又吵架了,每一次都是他先抱住自己,但從他微微顫抖的肩膀來看,他的哥哥其實比他更難受。 夏江還知道,他的哥哥只是看起來堅強,但是內(nèi)心只是一個普通人,但如果遇到難過到不想說話的時候,他總喜歡把自己藏起來,跑過一條彎彎的小路,躲進他的秘密基地里。 父母都忙著上班掙錢,為討生活忙于奔波的兩口子實在抽不出時間來管兒子,他們兄弟倆都是互相管。放學(xué)后總是秋渚領(lǐng)著弟弟回家,把賴在小賣部不肯回家的夏江拖走?;氐郊?,秋渚取下掛在脖子上的鑰匙開門,拿mama放在抽屜里零錢買好菜,洗好,煮好飯,等爸媽回來。 都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dāng)家,兄弟倆小小年紀(jì)就被生活逼迫學(xué)會所有力所能及的事情,秋渚能干,夏江也沒閑著,回到家以后幫全家人洗衣服,把一個放滿換洗衣服的塑料大盆拖到水龍頭底下,把水龍頭擰開,人跳進盆里用腳踩。洗完了兄弟倆再一起把衣服一件一件掛到晾衣繩上。 晚上,爸媽才回到家,看到兩個孩子睡成一堆,電視里放著老版的。 mama給他倆蓋上被子,那份心疼只有當(dāng)媽的才最清楚。 夏江這孩子能鬧騰,誰也不粘,當(dāng)然除了他哥。 學(xué)校有一次組織秋游。 那是夏江第一次離他哥哥那么遠,集體活動從來不哭不鬧的夏江這次不安分了,傻愣愣地跟在秋渚屁股后面,走著走著就脫離了自己班級的隊伍。夏江一路從自己班跟到秋渚班級營地去了,還混進了人堆里,直到看到哥哥,他才安心下來。 兩個班的目的地不同,等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沒辦法再回去,秋渚對老師保證說,老師,我一定會看好我弟弟。秋渚平時都很聽話,老師這才答應(yīng)讓夏江留下來。 結(jié)果夏江因為抓蝴蝶追迷了路,是秋渚找了大半天才找回的他,伸出手把他從地上的溝里把他給拉起來,幫他拿掉粘在頭上的枯草,囑咐自家弟弟說,你可別亂跑,跑丟了可就回不了家了。 夏江在哥哥臉上讀出了擔(dān)心。 夏江還太小,沒丟過自己,也沒丟過哥哥,不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但還是聽話地點點頭,我不跑,我要跟你。多年后的他會明白,弄丟一個人的滋味并不好受。 兩兄弟手牽著手走回去。 走在后面的夏江心里有些愧疚,小聲嘟囔著說:都是我害你今天不能玩。 連秋渚自己也覺得好可惜,他喜歡親近大自然,期盼這一天期盼了好久,mama還提前給他們買好了帶去的零食,他裝好在袋子里,一天要看三次,睡覺前不看就睡不著覺。 秋渚握緊了手里的那只手說:你沒事就好。 但不管面對的是什么,都不及他手里牽著的這個人百分之一,他才是他那唯一的、鄭重的、需要放在心上的牽掛。 他們一起穿過深深的草叢,跨過小溪,回到營地。 那是夏江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迷路,他也悄悄握緊住了哥哥的手,天不怕地不怕的熊孩子第一次認識到了害怕,他學(xué)著電視上的大人發(fā)誓,發(fā)誓再也不愿經(jīng)歷一次這種被遺忘的感覺了。 最近幾天,街坊鄰居都在聊馬上要有新住戶要搬來的事。夏江聽到風(fēng)聲后早早就背著一根從河邊撿來的破釣魚竿蹲守在路邊。沒等多久,便開來一輛塞滿了家具的小卡車,車在第三棟小樓的門前停了下來,一個扎著兩條辮子洋娃娃似的的小姑娘從車上跳了下來。 那一年,夏江還不認識那個紓字該怎么念,連學(xué)習(xí)比自己好的哥哥也不認識,多虧了隔壁上了中學(xué)的大哥哥查了字典,教他倆念的,這個字,念shu。 大人們白天忙著上班,孩子們放學(xué)了就在空地上玩耍,跳繩、踢毽子、捉迷藏,女生們還喜歡兩兩一組玩拍掌游戲,一邊拍手一邊念著,你拍一,我拍一,兩個小孩坐飛機,你拍二,我拍二,兩個小孩肚子餓。 小秋渚不擅長打彈珠,手上的彈珠打沒一會兒就給輸光了,夏江就時不時的偷偷往哥哥的口袋里塞進去幾顆。 小區(qū)的孩子們都玩在一起,剛搬來這個街區(qū)的金紓面對這么多的陌生面孔,還不怎么敢和生人說話,常常一個人待在一旁不說話。觀察了一陣子以后,她選擇跟在這群孩子里看起來最面善的秋渚后面,無論是上學(xué),還是放學(xué),包括放學(xué)后的游戲時間。 夏江看到了,不知怎么的心里涌起一股敵意,罵金紓是跟屁蟲,伸手想要把他們兩個給拉開。 你是誰,我憑什么聽你的。 他是我哥! 聲音響亮,擲地有聲,好像是什么最長臉、最榮耀、最了不起的事情似的,一定要大聲說出來才夠有氣勢,夏江雙手插著腰,理直氣壯,鼻孔朝天。 看到夏江假模假式的模樣,連金紓都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自從搬到這個陌生的新地方,她已經(jīng)好幾天沒笑過了。 不可能,人怎么能好幾天都不笑。夏江疑惑。 小孩子對財富、地位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沒有興趣,只要是同齡人就很容易就玩到一起。 夏江、秋渚和金紓?cè)齻€小屁孩混熟以后,常常攪在一起,一起玩,一起捉蜻蜓,兄弟倆還帶著從沒下過河的金紓偷偷下河玩水。某些個周末,厚臉皮的夏江還會拉著哥哥的手去金紓家蹭一頓盛豐的晚飯。彼時,還天真爛漫的小金還會把飯桌上最豐盛的菜都往兩個好朋友碗里夾,兩個碗堆起高高的一層塔,氣得一旁的mama只能干瞪眼。 金紓mama一開始還擔(dān)心金紓跟著夏江玩會學(xué)壞,后來發(fā)知道兄弟倆里還有一個學(xué)習(xí)成績好的哥哥,也就隨著她了。 那時候?qū)W校里刮起一陣收集卡片的風(fēng)潮,能在一起組成卡片收集小團體的都是友誼的鐵證,根本不用誰領(lǐng)頭,三人就很默契的湊在一塊兒收集。 學(xué)校里有同學(xué)為了收集卡片,買了很多包干脆面,吃不完就送給夏江,夏江也樂于接受,吃得都上火了還不愿放手。 三人說好了,就他們?nèi)齻€一起交換,不允許外人加入,他們每天一放學(xué)就湊在一起,數(shù)最新的卡片。看著手里的卡片一天天變多,夏江臉上的笑容越發(fā)燦爛起來。 升上2年級以后,爸爸的交際應(yīng)酬變得多了,回家的次數(shù)慢慢變少了。mama只要一說起這件事,爸爸總是說,男人在外邊,沒辦法。夏家兩個人大人的摩擦漸漸多了起來,雖然還是孩子,但是兩兄弟還是能明顯感受到家里氣壓微妙的變化。 金紓的mama對金紓的學(xué)習(xí)更嚴(yán)格了,拿不到雙滿就要挨訓(xùn),但有什么辦法呢,小金只能硬著頭皮聽從mama那些對你好的安排。 回憶里,因為補習(xí)和mama鬧矛了盾,女孩坐在大樹底下的凳子上抽泣,眼淚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 靦腆的秋渚用手肘推了推身旁的夏江,夏江看到是金紓便不太敢走向前,在他幼小的心靈里,女人和哭泣的女人是兩種人,他最不會應(yīng)付了。兩人緊挨著,躲在小院門口一棵大樹后面偷偷觀察對面的情況。 最后,秋渚不知道在夏江耳邊說了一句什么悄悄話,夏江聽完點了點頭。 秋渚從小就是懂事的,總是能照顧弟弟。 在優(yōu)秀哥哥的光環(huán)下,打從一個娘胎里出來的夏江卻只能做一個普通得再普通不過的人,注定只能隱藏在光芒萬丈之后的小角落里。 他承認,他偶爾也會有酸溜溜的心情,撇撇嘴,會朝那個人投去羨慕的目光,誰不想做大明星啊。但心里更多的感受是,與有榮焉,是真心實意的替他哥感到開心。 陌生的對手總是能輕易的挑起男孩的勝負欲,但是面對秋渚,毛糙的夏江總是能生出更多的理解與認同來,給他一份全天下對一無二的包容。 誰讓他們是一體兩面的雙生子呢,血脈讓他們有了這世上最深的牽連。 最近幾年市里開始搞基建,不是這里修路,就是那里架橋,曾經(jīng)的老工廠好大一根煙囪在夕陽的余暉中轟然倒地。 夏季的夜晚,大家都到剛建好的廣場上乘涼,長輩們在樹下陰涼處搖著扇子,小孩則在水泥地上瘋跑、追逐打鬧。 這附近的小孩最喜歡玩一種叫踢棍子的游戲,猜拳輸?shù)娜素撠?zé)當(dāng)游戲里的鬼,蒙上眼睛從十?dāng)?shù)到一,剩下的人則趁著數(shù)數(shù)的時間躲起來,讓這個鬼來找。被鬼找到的人做下一輪踢棍子的鬼。有時候棍子也可以用廢舊的瓶子、罐子一類的代替。 三,二,一,陽光下,當(dāng)鬼的夏江數(shù)完最后一個數(shù)字,從手臂縫隙間看了一眼空了的場地,走到擺好的棍子前,快速助跑,抬起腳用力一踢,把棍子踢上天。 三,人群散去,等棍子再落下來時已經(jīng)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金紓一家很快就搬到另一個更高檔的小區(qū),一起長大的小伙伴們都各奔東西。 不久之后,夏家也要搬走了,塞滿家具的小車噴出黑煙駛遠了,舊院的外墻上被人用紅油漆刷上了一個大大的拆字,大家和舊街區(qū)徹底告別。 為了建設(shè)新樓開辟出空間,老區(qū)里一棵一人粗的老樹被砍倒,枝繁葉茂的大樹頹然倒下,地上只留下一個帶著丑陋傷疤的樹樁,附近的工地上傳來熱火朝天的動工聲。 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他們興許還能回到這個地方,但是再也回不到無憂無慮的童年了。 時間回到十年后的現(xiàn)在。 哥,吃飯了。 來了。 秋渚放下筆,從房間走了出來,mama把冒著熱氣的飯菜端到飯桌上,毛毛迎上來,夏江擺好碗筷看向他的哥哥:還不快來,就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