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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懷沒作假,初回上海,他的確忙,每日早出晚歸,不見人影。上海灘勢力紛繁,黑白交錯、中洋交雜,想掙大錢,最要緊的是先疏通關(guān)系。 蘇青瑤在家歇了幾日,預(yù)備回一趟娘家。 桂月濕熱,艷陽曬著磚塊路,將天地搓揉成相同的白茫。別野戶牖盡開,灌堂風(fēng)從這一側(cè)吹來,推搡著長長的白紗簾到那一側(cè)去,香甜的桂花香伴隨熱浪徐徐涌入,又清又膩,清朗的是風(fēng),膩的是花。 附近栽的是銀桂與丹桂,已是九月下旬,銀桂大多凋謝,丹桂重重疊疊,桔紅壓著淡黃,好似招搖的胭脂敷在美人面。 太太,你要去哪里呀!小阿七捧著幾件剛從晾衣繩上收回來的旗袍,站在樓梯問她。 我回趟娘家先生要是到家早,你和他說一聲,讓他先吃飯,不用等我。蘇青瑤說。還有,你記得提醒吳媽,傍晚日頭不落就要關(guān)窗,別讓飛蟲進來。 好。小阿七語調(diào)輕快。太太不等先生回來一起去嗎? 他忙。蘇青瑤答。 小阿七長長哦一聲。 蘇青瑤揮手讓她繼續(xù)去干活,自己坐上福特轎車,往父親家去。 她父親住在南京路的一棟老洋房,租來的,每月花費不多,不過十五塊。但說回來,南洋大學(xué)的六級教授,每月也分不到多少大洋,一百四十塊左右,還時常要被政府拖欠薪資。 民國十年趕風(fēng)潮,他隨朋友投資炒股,結(jié)果上交股票慘落,虧本至九百元,還是寫信回家哀求祖父母寄錢還債,也因此與叔伯鬧掰,祖宗留下的田產(chǎn)絕無份額。 渾渾噩噩十余年,養(yǎng)家糊口尚可。 蘇青瑤沿著小路走到頭,拐進洋房內(nèi),樓道羊腸般窄,她踩起樓梯來格外小心。吱呀吱呀搭著扶手朝上走,一條黯淡而曲折的老腸子將她吞咽進去似的,她一身鵝黃旗袍隱匿于灰暗,唯耳畔的金耳墜搖動著閃爍出暗金色的光。 進到廳堂,里頭亮堂許多。 出來招呼她的,是蘇青瑤的繼娘。 女人不知她要來,起先在門關(guān)處呆了好一會兒,方如夢如醒,邀她進門。 兩間連通的客廳,能一眼望盡,一間用來待客,另一間擺上餐桌椅凳。房主留下的陳設(shè)大多發(fā)舊,興許是晚清留下的物什。 禮拜天,學(xué)校放假,繼母與生父的兒子也在家,正坐在餐桌前寫作業(yè)。女人匆忙遞上一杯她父親常喝的香片茶,拉蘇青瑤坐到沙發(fā),敘了幾句不咸不淡的客氣話。 少頃,套話講完,主客只得默默地相對。 四年未見,女人略有些手足無措。 你爹出門買東西了你先坐,我去找他回來。她站起,又轉(zhuǎn)頭沖伏桌的男孩叮囑。連耀,你乖乖在家做功課,不要吵你jiejie。 男孩頭不抬地應(yīng)了聲:知道! 門扉一開一關(guān),屋內(nèi)逐漸沉悶起來。 蘇青瑤獨坐,目光向四處探尋。 室內(nèi)多出不少她沒見過的東西,譬如墻壁懸停的那尊觀音塑像。它沉靜地端坐神龕內(nèi),被釘上墻的寬木板托起,雕琢出的神態(tài)既無情又有情。凡人遙遙遠觀,分不清塑成她的,是玉還是瓷。 木板前還留有幾寸空隙,擺一尊黃銅三足小香爐,內(nèi)里齊齊插著的三柱香,快燒進白皚皚的灰里。 蘇青瑤忽而憶起自己讀書時,管教學(xué)生的路易莎修女最愛比劃著十字架念叨愿上帝保佑你。 信上帝、信佛陀,有什么區(qū)別?都是虛的。睜眼看,到處是不幸的人,什么神仙皇帝,都是虛的。 蘇青瑤淡淡一笑。 她站起,去到為課業(yè)苦惱的弟弟身側(cè)。 男孩斜眼瞧她,扭捏地叫了聲姐,接著又垂下頭去對付數(shù)學(xué)公式??上в眯牟贿^片刻,他很快便沒了斗爭的力氣,拿著筆涂起草稿紙,畫互相打架的小人圖。 蘇青瑤身子微低,去看他的數(shù)學(xué)題,默默在心里計算。 她蒙學(xué)在七歲,父親在家里親自指導(dǎo),教了兩年,頭一年仔細,后一年潦草,因為在后一年,他千方百計娶進家門的心上人總算有了身孕。到第三年初,繼母誕下一名男嬰,隨后便把她寄宿到拯望會所建的啟明女學(xué)去了。 她成績不錯,讀到高中,開始教富人家的小姐們讀古詩,帶她們念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以來貼補家用。 后來蘇青瑤畢業(yè),是一九二六年。她本想申請滬江大學(xué)。但滬江是教會大學(xué),學(xué)費太貴,復(fù)旦、南洋倒是公立,可不收女學(xué)生。北京女大和北京女師大離得太遠,她無親無故只身去,不切實際。 再往后便披上婚紗,嫁給徐志懷,去往杭州,什么復(fù)旦、滬江全不再想。 按父親的話說嫁了人,就好好過日子,不要再耍小孩脾氣。 蘇青瑤看著在書桌前涂涂抹抹的男孩,抬起手臂,戳了戳他的腦袋,輕聲道:這么不用功,按現(xiàn)在的成績,你將來可怎么辦? 男孩道:沒關(guān)系,爹說了要送我去留學(xué),東洋、西洋各三年,就和他一樣。 哪來的錢蘇青瑤無奈地笑。 爹親口說的!他還講錢已經(jīng)存好了,就在銀行里。男孩瞪大眼睛,顯然是不服氣。不信你去問他! 嗯,我信。蘇青瑤道,口吻里似乎摻雜著隱怨。 恰逢此時,繼母攜父親歸來。 志懷呢?他怎么沒來?她父親蘇榮明見她第一眼,便問起女婿。 蘇青瑤答:他忙。 蘇榮明臉色不佳,覺得徐志懷這當女婿的,竟欺辱到自己這老丈人頭上。繼母見狀,慌忙打起圓場,讓兩人先坐,自己折進廚房又奉兩杯新茶出來。 蘇榮明抿了口茶水,臉色稍緩,問蘇青瑤在杭州四年過得如何。蘇青瑤只說不錯。他冷哼一聲,又說,去年過壽,徐志懷托人送來的賀禮巴掌大的金老鼠他是滿意的,但今天不過來,著實沒禮數(shù)。蘇青瑤冷冷地附和他,說,是、是 四年了,你也沒生個孩子。蘇榮明找不到東西教訓(xùn)青瑤了,便說起生養(yǎng)之事??催^醫(yī)生沒?別是哪里有毛病。 爹,你生弟弟不也花了三四年。蘇青瑤淡淡答,面上瞧不出半分惱意。人各有命,這不是我說了算。 她看向他,瞳仁黑得出奇。 蘇榮明心頭悚然,暗暗想:這丫頭果真是和她那跳井的親娘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渾身透著股邪性。 勉強坐到日頭西斜,辭別。 蘇青瑤心里悶得慌,便去附近的商鋪買火柴與香煙,香煙要小仙女牌摻薄荷葉的那款。她站在兩側(cè)栽滿法國梧桐的行道邊,拆開紙盒,指甲蓋熟稔地彈出一根細煙,點燃。 徐志懷從不知她會抽煙,她也一直瞞著他。 蘇青瑤抽得極猛,很快便燒盡一根??谥行钩龅臒熿F徐徐消散,她拋掉煙蒂,去取第二支,銜在淡粉的唇間。 臨街邊,有幾個頑皮的女孩子,不甘寂寞,折來七八根綴滿桂花的枝條。她們圍著彼此,奔跑轉(zhuǎn)圈,玩起cao辦婚禮的游戲,手里一面使勁揮舞著桂花枝條,一面輕快地大喊當新娘子嘍,當新娘子嘍。 花朵紛紛而落,恍如黃昏時驟然下了一場纏綿的細雨。 蘇青瑤夾著薄荷煙,靜靜凝望她們,忽而心里一哀。 她心里輕念:傻孩子,不要輕易當人家的新娘,你會流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