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場 (二)
生死場 (二)
她跑太急,纖弱的身影一顛一顫地撲向玄關(guān)的男子,急切地握住他的手,嗓子眼發(fā)出幾聲捉摸不透心情的哽咽,既喜又悲。那男人俯身環(huán)住她的腰,在耳畔低語,又托起她的臉,吻去兩腮的淚痕。 于錦銘看著,眼皮輕輕一跳,背起手站在原處。 蘇青瑤見到徐志懷還活著,惶惶不安的心驟然安穩(wěn),很快便止住哽咽。 她抹去面上的淚痕,也掙開丈夫的懷抱,掌心推開他懸在半空的手臂,半天不作聲。 徐志懷撫了幾下她的后背,抬起頭,望見屋內(nèi)筆挺站著的年輕人。 他第一次見,瞧神情,也不像登門有求于他的。 精瘦,高挑,瞧模樣估計有洋人血統(tǒng),西服是意大利貨,售價約三百塊大洋,背手站立,在別人家反倒顯出自在的主人姿態(tài),應(yīng)非富即貴的公子哥。 經(jīng)驗告訴徐志懷,他是個桀驁且沖動的人。 青瑤,這位是徐志懷手搭上妻子的肩膀,詢問她。 蘇青瑤抬頭望向丈夫,又低下,嘴唇無聲地張了張。 于錦銘見狀,大步走近,目光低低掃過蘇青瑤,轉(zhuǎn)而下巴一抬,正對上徐志懷的眼睛。 徐先生,百聞不如一見。在下于錦銘,久仰大名。他兩臂散漫地交叉握在身后,絲毫沒有握手的意思。 原來是于四少。徐志懷手不動,仍輕輕捏著蘇青瑤的肩膀。早先聽聞您來上海短居,可惜一直沒機會拜會。不知您今日過來,找徐某所為何事? 我又不是生意人,沒什么需要麻煩徐先生的。倒是您開工廠,如果在程序上遇到什么麻煩事,審批不過,可以托我找人疏通疏通。于錦銘聳聳肩,笑了。我是恰好在外灘遇到了蘇小姐,便開車帶她四處逛了逛。后來聽巡警說吳淞口有日本人作亂,蘇小姐孤身在外,該照顧她的司機,不曉得去哪兒了,我放心不下。這才一路送她回家。 多謝四少。徐志懷淡然道,內(nèi)人承蒙您照顧。改日徐某得空,定然攜禮到您府上鄭重感謝一番。 沒什么,既然人已經(jīng)送到,我也該走了。說著,于錦銘兩手垂落,轉(zhuǎn)而牽起蘇青瑤的手,俯身,在手背印上一個淺吻。蘇小姐,家里的司機還是趁早開除吧。要的時候不在,不要的時候冒出來,沒半點用處。 蘇青瑤只覺手背一暖,整個人瞬間似被漿洗過的麻布衫,直挺挺地立在原處。肩上還搭著徐志懷的手,他手指用力,捏的她肩膀有點疼。 于錦銘吻過,轉(zhuǎn)身欲走。 吐息的余溫留在手背,濕熱的仿佛回南天,而她成了掛滿水珠的墻壁,任誰輕輕一劃,水珠便克制不住地流下來。 四少留步。徐志懷冷不丁叫住他。 于錦銘側(cè)身,淡漠地看回來。 外頭正亂,您回去路上也不安全,不如留下來用一頓便飯,等傍晚游行結(jié)束了再回去。不等于錦銘回復(fù),徐志懷又拉住蘇青瑤道,瑤,去叫吳媽多備一雙碗筷,晚上家里有客。 于錦銘聽這話,扯著唇角冷笑了下。 對方作出一種男主人的姿態(tài)邀約,他要是推脫,灰溜溜躲開,那就是徹底輸了。 好,那麻煩蘇小姐了,于錦銘應(yīng)承道,我還沒嘗過你的手藝。 四少一看就沒成家。洗衣做飯這種雜活,哪有讓太太動手的道理,肯定是要雇長工的。徐志懷說著,手指自如地梳理過她的鬢發(fā),又同她道。去吧。 蘇青瑤拿不穩(wěn)面前兩人的心思。 她既不愿認徐志懷的情,也不敢去想于錦銘的意,因而只來回看著兩人,有過節(jié)似的你來我往,但面上還是一派客氣。 瘋了都,蘇青瑤想著,手背擦擦發(fā)癢的臉,跑去找吳媽。 她本是抱著兩人說笑的想法,去廚房準(zhǔn)備的飯菜,然而看情況只有她一個人懷揣著開玩笑念頭。 三人坐到長方形的餐桌。 往常蘇青瑤是坐在最左邊的位置,兩人相對,但今日家中難得有客,徐志懷讓她另外搬一張椅子,改坐那到他手邊,他仍是坐主位,對面的位置讓給客人。 蘇青瑤嫌擠,也嫌怪他們平時有這么親密過? 思來想去,她把椅子擺在側(cè)邊,誰也不挨。 于錦銘表現(xiàn)地很自在,等開飯的空閑還用公館的電話打了一通給家里,看看賀常君到家沒。徐志懷也沒什么特別的情緒,淡淡的,說話也沉穩(wěn)有禮。 好像只有蘇青瑤覺得別扭。 碗筷作響,一頓飯吃到胃里都是悶的,嘗不出滋味,蘇青瑤隨意動了幾筷子,便沒了胃口。 她擱筷,兩根齊齊地架在瓷碗上,心里想著巡警的話。 上海有英法美三國租界,面積是所有城市最大,居住的洋人也是全中國最多。而吳淞路與外灘區(qū)直線距離僅有兩三公里,步行可達,然而日本人敢在吳淞路暴亂,這蘇青瑤思索著,幾近本能地覺得未來一段日子將有大事發(fā)生。 于錦銘注意到蘇青瑤的走神,主動問起她。蘇青瑤偷瞥一眼徐志懷,繼而眼神低低的,含混地說自己對下午的事心有余悸,怕接下來會打仗。 最好不要打。徐志懷說??爝^年了,這時候冷不丁開戰(zhàn),對市民影響很大。 于錦銘聽了直笑。倘若日本人要開戰(zhàn),那我們不是迎敵,就是賠款。按徐先生的意思,想不打仗,就接著前清的傳統(tǒng)繼續(xù)議和唄。 是談判,徐志懷道,上海不是北平,民國也不是晚清。四少年紀(jì)輕,血氣方剛,但也不能輕松一句話,掀了外交官的飯碗,送軍士赴戰(zhàn)場,置百姓安危不顧。 興許就是因為徐先生這樣樂于談判而非斗爭的人太多,所以我們一退再退,一敗再敗。于錦銘嗤笑。 蘇青瑤一愣,沒料到于錦銘會說這樣鋒利的話。 至少他們從認識,他都是一副散漫且和氣的面孔,貴公子該有的模樣,但此刻面對徐志懷,他顯得野蠻且好斗。 我從不怕死,但素來鄙夷毫無價值的犧牲。徐志懷又是覺得好笑,又有些不耐煩,便懶懶道。真到要開戰(zhàn)的時候,便戰(zhàn),徐某也會捐錢捐物。但如今局勢尚不明朗,急著要打,不知四少是哪來的把握凱旋哦,看我這記性,真是年紀(jì)大了。四少現(xiàn)在人在上海,不在南京航空署,是還沒進軍隊開飛機呢。 這話戳到于錦銘的痛處。 他臉色頓時陰沉,眉尖皺起,不答話了。 蘇青瑤短促地吸了口氣,急忙站起來,椅子腿蹭出一聲刺耳的摩擦聲。 于先生,時候不早了,再晚恐怕回去的路上有危險。蘇青瑤道。我送你出去。 于錦銘望向她,神色軟上幾分,起身同她道:麻煩了。 徐志懷并未阻攔,胸有成竹地看妻子送客人出門。 他獨坐了會兒,覺出些悶,抬手一看表,她才走不過三分鐘,真有些度秒如年的滋味。 徐志懷不耐煩地敲了兩下餐桌,朗聲叫小阿七送雪茄盒過來。 他剪掉茄帽,劃亮雪松木火柴,均勻點燃,遞到唇齒間。 緩慢吸上一口后,他從唇間拿開灼燒的雪茄,抬眸,問小阿七。今天那個男人,你聽太太提起過嗎? 小阿七用力搖頭,沒有沒有,怎么可能的事!太太身邊連女的朋友都少,哪來的男人。 嗯。徐志懷低低應(yīng)一聲,銜著雪茄。 火星如發(fā)燙的烙印,燒著,頂端積攢出沉沉的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