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皆yin婦 (下)
女子皆yin婦 (下)
這場與日本人的戰(zhàn)爭打到了三月,共三十四日,終于在歐美各國的調(diào)停下結(jié)束。 蘇青瑤得知這個消息,本以為徐志懷會滿意。不料他沉默許久,長嘆一聲,道,最后還是要靠洋人出面光憑吳鐵成他們,談不下來。蘇青瑤聽了,有些訝異,倏忽覺得自己并不了解丈夫。 過幾日,封鎖解除,滯留租界的市民們紛紛歸家,去面對幾近炸成平地的閘北。 徐志懷也要坐火車回一趟杭州,視察總工廠,順帶調(diào)些人來上海。蘇青瑤替他打點好行裝,帶著阿七,送他到月臺。二人吻別,是專屬于夫妻的吻。 回程,她與小阿七同坐一輛車。 車道兩側(cè),盡是廢墟,人們在斷壁殘垣之上,蹣跚,用皸裂的雙手不停整理這片土地。再往前,是東方圖書館的殘骸,通體漆黑的巨物巍巍然佇立,斜倒著、佝僂著,曝露出鋼筋搭建的骸骨,與同樣遍體鱗傷的商務印書館相對而泣。 小阿七見了,不由露出惋惜的神態(tài),轉(zhuǎn)頭道:早知道會這樣,太太,我年前就多給你買幾本書,放家里了這么大的圖書館,怎么說沒就沒了呢? 這個問題,蘇青瑤能給出許多文章里的答案,譬如文縐縐的一句,因為中國的百姓是中立的,戰(zhàn)時連自己也不知道屬于哪一面。但此刻,她面對一處貯藏文明的遺跡,突然覺得那些道理都太遠,她聽過,卻不是真正清楚。于是,她沒答,只叫小阿七記住,這里曾矗立著遠東最大的圖書館。 當下若無法解答,就先記住,記住總是好的。 徐志懷出差約半月,回來要到四月初。 蘇青瑤沒了丈夫的看管,獨自在家,頭一個想見的人,是譚碧。 自戰(zhàn)時分別,便再無她的消息,不知去到哪里謀生,眼下想尋她,也一時間沒有頭緒。幸而不等蘇青瑤想法子尋人,對方倒心有靈犀,一個電話叮鈴鈴打過來,叫她去新租的公寓里吃魚子。 譚碧的新家在白賽仲路的一間公寓里。樓梯間,打扮摩登的女人們上上下下,一些是帶約好的客人上樓服務,一些是急著下樓坐黃包車出堂會。蘇青瑤覺得新鮮,忍不住悄悄地往四處瞥,一張張擦肩而過的男人的面孔,都是丈夫、兒子、好好先生的臉。 行至譚碧的新家門前,她敲敲門。 開門的是個眉目凌冽的男人,高顴骨,兩頰消瘦,眼眸狹長,五官似浮在面皮。 蘇青瑤見了,心頭一跳,這種怕不同于初見徐志懷的那種膽怯,徐志懷是嚴肅,像山,她在他跟前總覺得自己是小女孩,做錯事要被打手板。而面前這個男人是陰狠,會冷不丁拔刀殺人似的。 未等蘇青瑤緩過神問好,譚碧扭著身子走過來,一身牽牛紫的織錦緞旗袍,遍布幾何格紋,遠望,好似身軀上噼里啪啦炸著電光。 她先沖門外的蘇青瑤嬌嬌一笑,繼而變了臉色,余光瞥過還賴在屋內(nèi)的男人,促狹道:哎呦,不是說要走嗎?走啊。少來妨礙我接客。說著,側(cè)身探出去,牽門外人進來。 男人不答話,彎腰取了玄關皮鞋,徑直往外去。 蘇青瑤低低哎一聲,視線在這對男女之間來回轉(zhuǎn)。 行了,別理他,男人就是犯賤。譚碧輕哼,掛上門,不愿多提。 蘇青瑤識趣地點頭,隨她進屋。 乘車來的途中,她想了許多話要問譚碧,可見到,又覺得沒必要。 許久不見,她又努力把自己喂胖了些,四肢軟軟糯糯,明艷的妝容也全回來了,渾身彌漫可可仙奴香水的芬芳。這樣的女人,無需蘇青瑤遞帕,問她過得好不好,又受了多少委屈。 譚碧去廚房倒?jié)M兩杯香檳酒,又舔去餐刀上的碎屑,用它劃開鐵盒,掰開,取魚子醬,抹在餅干上。她抹了幾個,便沒了耐心,干脆全倒出去,滿滿堆了一盤。 饞死我了,這一個月仗打的,什么也沒得吃。她自言自語著,將盤子端過來。 再過一月應當就沒事了,蘇青瑤道,我看各處的舞臺表演都計劃在四月初恢復營業(yè)。 那最好,都活絡起來我才有飯吃。譚碧揮舞著銀勺,挖著俄國產(chǎn)的魚子醬,烏黑發(fā)亮的卵沉甸甸地堆在勺內(nèi),直往嘴里送。人呢,肚子餓的時候,要先填飽肚子,吃飽了,就想找樂子。那話怎么說來著,暖、暖飽 暖飽思yin欲。蘇青瑤適時補充。 譚碧嫣然一笑,道:是嘍,我就是那個yin欲。 她邊說,邊又挖了一勺,遞到蘇青瑤唇邊。 蘇青瑤就這她的手吃掉。 譚碧直勾勾看著她,突然問:你和于少如何了? 蘇青瑤臉微紅,垂眸道:沒什么,就先前在募捐會見了一面。 胡說。你以為你能瞞得住我?從前我手下那幫姑娘,誰在外有了姘頭,誰背地養(yǎng)了軟腳蝦,我一清二楚。譚碧挑眉。怎得,試到哪一步了? 蘇青瑤抿唇,沉默片刻,舒了口氣。 她的心里話,大逆不道,對誰也不能說,但對譚碧,她敢。 我我想和他試試,但我不能離開志懷。蘇青瑤目光始終琢磨著對面人的臉色。 譚碧聽完,輕巧道:那蠻好,我手頭恰好有一間小客寓空著,給你用了。說著,便要起身去拿鑰匙。 我不是這意思。蘇青瑤急忙牽住她。阿碧,我還沒想好。 有什么好想?你有意,他也有,過個露水情緣唄。譚碧立在那兒,一股懶洋洋的sao勁兒。人生苦短,這場仗算把我打明白了。 蘇青瑤緩慢地搖頭,哀婉道:一是志懷從未做過有愧于我的事,我良心對不起他。二是若真做了,我便是yin婦,這個社會永不會寬恕我,連律法里的通jian罪也要趕著來判我兩年徒刑。 什么叫yin婦?譚碧冷哼,反問。早幾年說,穿紗制旗袍的全妓女,再往前,胸脯大的是蕩婦,再再往前,丈夫死了改嫁的都不檢點。按那樣講,天下的女子,哪個不yin、哪個不蕩?與其憋著,忍一輩子,倒不如痛痛快快按自己的心意做yin婦。哪怕就一次。 蘇青瑤頓時啞然,失神片刻,心里的邪念占據(jù)上風,竟無法反駁了。 因為她腦海里,能論證譚碧這番瘋話的典籍實在太多。 什么是節(jié)婦?是十五六歲的姬妾為老爺守節(jié),獨居小閣,不出戶、不見人,直至兩鬢斑白、皤然老媼,這叫節(jié)??墒郎嫌钟袔讉€有知覺、有情感的人,能將自己鎖在閣樓苦熬五十年?又有幾人敢說,丈夫亡故,自己便懸梁自盡,生死相隨? 那余下的,茍且偷生的,邁出門的,去花園的,與外男交談的,不都是yin婦嗎? 譚碧見她不言,軟下語調(diào),又說:這樣,我這里有兩把鑰匙,一把給你,一把給四少。后天,你若是去了那間客寓,就是應了,男歡女愛,誰也不欠誰。若哪一方?jīng)]去,就是讓對方徹底死心,往后,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蘇青瑤嘆息:萬一事情敗露,會牽連到你。 蘇小姐不,青瑤。譚碧開口。像我這樣的人,對自己箱里到底有多少錢,一清二楚。我從不敢說自己是個好人,我很下作,但我知恩圖報。 蘇青瑤不禁辯解:我不為你報答我。 誰說要報答你了?我是叫你欠我人情的。譚碧輕笑,食指挑起她的下巴,想親側(cè)臉,卻顧及著自己的大紅唇,只得隔空啵一聲,又笑吟吟地替她理好碎發(fā)。再說,我會怕徐志懷?他那些個叔伯,哪個沒沾過我手里的姑娘,指不定將來,他還得叫我一聲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