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面對現(xiàn)實

    因為放假，整個辦公樓空蕩蕩的，每個辦公室的房門都大開著，提醒著她這里經(jīng)歷過什么。對方這樣的行為顯然沒有任何一條法律條文能夠支持，可那又如何呢。

    沈念邊想著事邊回到辦公室，在知道整棟樓都被搜過后她已經(jīng)預(yù)感自己辦公室會是重災(zāi)區(qū)，然而還是沒想到那些人會給她破壞成這幅模樣書櫥抽屜柜子全部是開著的，里面的書和文件被扔得到處都是；椅子歪倒在地上；窗臺上的盆栽和魚缸統(tǒng)統(tǒng)被打翻在地，缸里的魚喪失水分在陽光下變成了魚干。

    這根本不是例行公事的搜查，簡直是一場充滿了惡意的蓄意報復(fù)。

    沈念氣憤、憤怒，無法抑制地渾身發(fā)抖，刺眼的陽透過窗照在她臉上，她瞇起眼，視線有些模糊，腦袋里面嗡嗡地響著。

    沈念又往前走了兩步，走到桌前用手撐住桌面，穩(wěn)住搖晃顫栗的身體，然后轉(zhuǎn)過身靠在桌邊，一只手捂在胸前，不斷吸氣、呼氣，吸氣、呼氣，方才讓狂怒的心有些許平復(fù)。

    她就站在那里，短暫地閉上雙眼又睜開，看著一室狼藉，她珍藏的書被隨意扔在地上，有的甚至不知被踩踏了多少遍，上面滿是黑灰色的腳?。伙曫B(yǎng)了近兩個月的小魚的尸體躺在玻璃殘渣之中；精心挑選的陶瓷花盆全部成了碎片，水和土混在一起弄得地上盡是臟污，而原本長勢良好生機勃勃的柑橘、百合、虎尾蘭，全被被踩踏成泥

    她想給自己倒杯水，然而飲水機也被推倒，上面的水桶滾到了墻角，留下一片還未干的積水。

    室內(nèi)的暖氣明明很足，然而她卻好似置身于冰窖，每一個毛孔都透著寒意。

    這種感覺已經(jīng)很多年都未有過了。

    心里有千般思緒起伏不定，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委屈。一個年近三十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女人，一個擁有較高社會地位和遠(yuǎn)超平均水平財富的女人，在面對殘酷現(xiàn)實的時候，是否也該委屈？該向誰訴說委屈？？

    她只恨自己二十多年所受到的教育都沒能教會她幾個足夠惡毒的詞匯，讓她能歇斯底里地去發(fā)泄去痛罵。

    她覺得自己該哭的，可是她哭不出，郁氣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沈老師，您還好嗎？小心翼翼的男聲打破了寂靜。

    抬頭，看到穿著一身校服的鄭鈞輝正站在門口滿是擔(dān)憂地望著她。

    沈念勉強笑了笑，彎下腰扶起地上一只離自己最近的椅子，對他說，沒事，來，你先坐吧，我去外面接兩杯水。

    她大步走出辦公室，沒有去裝有飲水機的公共休息室，而是直接去了洗手間。

    擰開水龍頭，聽著水聲嘩啦，用手掬起一把冰涼的水撲在臉上。

    好半晌，沈念覺得自己終于恢復(fù)了一點理智，那口氣也終于咽回到了肚子里。

    拿出紙巾將臉擦干，她一個人走到回廊轉(zhuǎn)角處的休息室。

    因為每天都有值班老師，所以這里的飲水機照常運作著。飲水機上面放著一次性紙杯，她抽出兩只，兌了兩杯溫水。

    等她回到辦公室時，倒在地上的飲水機已經(jīng)立回了原位，也許是怕污染，配套的水桶沒放上去而是立在旁邊。東倒西歪的椅子同樣被扶了起來，魚缸和花盆的碎片被清掃進(jìn)了垃圾桶，扔得滿地都是的書已經(jīng)一本本整齊得摞在桌上，地上的泥土被清理干凈，腳印和臟污也都不見了。

    鄭鈞輝正用紙巾認(rèn)真擦拭著被踩臟的書本的封面。

    沈念只覺眼睛一酸，一直強撐著的情緒在這一刻突然就繃不住了。

    她走過去將杯子放到辦公桌上，邊走眼淚邊源源不斷順著眼角往下流，連她自己都驚訝自己怎么能有這么多眼淚可以流。

    鄭鈞輝被她嚇到，趕忙從桌上抽出紙巾給她，沈老師，你怎么了？

    沈念流著淚搖頭，聲音不可避免地哽咽，沒事，小輝，謝謝你。

    這就是舉手之勞而已這點活鄭鈞輝完全不當(dāng)回事。

    沈念在辦公椅上坐下，雙手捂在臉上。

    鄭鈞輝不傻，知道沈念突然的情緒崩潰肯定與辦公室的一地狼藉有關(guān)，但這顯然不是他該問的東西。

    窗明幾凈的室內(nèi)，細(xì)碎的灰塵在陽光中閃爍，男孩默不作聲地擦拭著書本，女人坐在辦公桌前捂著臉沉默流淚，兩人誰都沒有說話，奇異的默契在二人之間流動著。

    鄭鈞輝將最后一本書擦凈平放在桌面上等待其表面的潮濕在陽光下自然風(fēng)干。

    沈念再次跟他說了謝謝。

    她剛剛哭過一場，眼眶和鼻尖都通紅，濃密挺翹的睫毛上掛著一滴尚未被拭去的淚珠。鄭鈞輝抬頭，正對上她泛著水光的濕漉漉的眸子。一個向來溫和強大、幾乎無所不能的人居然也會有如此迷茫脆弱的一面

    沈念形象的最后一塊拼圖終于在他腦海里拼湊完整，她不再是一個遙遠(yuǎn)的難以觸摸到的想象，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那一刻鄭均輝只覺心臟突然跳得飛快，一種難言的情緒浮上心頭，他想要撫平她眼中的傷痛，想要給她一個能夠依靠的肩膀

    他喉嚨上下滾動了一下，有些緊張地掩飾性將視線轉(zhuǎn)向桌角的書立，生怕被沈念從他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

    他并非對自己生出的非分之想感到羞恥，而是恨自己不夠強大。

    停了幾秒，確定已將所有情緒藏好，鄭鈞輝才抬起頭，對沈念說，我能為您做的都是小事沈老師。

    沈念長舒一口氣，搖搖頭，用手抹了把臉。

    本就不想煽情，調(diào)整過心態(tài)后沈念直奔今日重點，好了，小輝，都快該吃午飯了，我就不耽誤你時間了。她拎過自己的大挎包，從里面掏出幾本厚厚的書遞給鄭鈞輝，這幾本是我讓朋友從M國寄來的，我不知道你自學(xué)到了什么程度，但是弗蘭克告訴我說你可以先看然后再讀和。至于其他的，你自己看吧，我知道你一向很有規(guī)劃。鄭鈞輝雙手接過書，臉上是顯而易見的激動。

    他當(dāng)即便拿起第一本書翻看起來。

    沈念又從錢夾里拿出一張抄滿網(wǎng)址的小號便利貼貼在鑰匙上推到他面前，我不懂計算機，這幾個論壇你可以多去逛下，有什么問題都能在上面交流。哦對，弗蘭克，就是曾經(jīng)收養(yǎng)我的家族里的一位遠(yuǎn)房表哥，他以前是計算機專業(yè)的，十多年前自己創(chuàng)辦了軟件公司，你有不懂的可以隨時可以跟他發(fā)郵件。

    說完她指了指便利帖最下面的那行，最后這行是他的郵箱，不用不好意思，他說很樂意和你交流。吶，機房的鑰匙也給你一把，你隨時可以去，不用每次都找管理員。

    沈老師，謝謝您。鄭鈞輝合上書，看著沈念的眼睛里閃著光。

    縱使心中千言萬語，到嘴邊也只剩一句謝謝。在什么都做不了的時候，任何承諾與保證都是虛偽的，他想表達(dá)的一切都凝結(jié)在這句謝謝中，其中的含義自己明白就足夠。

    父母去世后鄭鈞輝經(jīng)歷過太多人情冷暖，沈念是除了奶奶和meimei外唯一一個發(fā)自內(nèi)心對他好且對他毫無所求的人。她在他最無望的時候?qū)⑺麖纳顪Y中拉出，像一束光將他灰暗的人生重新照亮。

    他本就是有著頑強生命力的野草，夾縫中生存著，只要有一分希望便愿意為之付出百倍努力。沈念幫他安頓了家人，讓他不再有后顧之憂可以安心學(xué)業(yè)，他從不敢浪費這來之不易的機會。

    自入學(xué)那天，他便有明確的目標(biāo)，他要努力做最優(yōu)秀的那一個，他要親手改變自己的命運，他要從泥潭中掙脫，他要成功他要得到沈念的目光。

    沈念創(chuàng)辦的這所學(xué)校無論哪個年級每周都有三節(jié)信息技術(shù)課，在接觸到計算機、感受了信息技術(shù)以及互聯(lián)網(wǎng)的無窮奧秘后，大腦里有個聲音不斷告訴著鄭鈞輝，他的機會來了。

    他對計算機技術(shù)有著超乎同齡人的理解能力，在同年級的學(xué)生們還只會用電腦打字、做表格、玩些簡單的Fsh游戲時，他就已經(jīng)從信息技術(shù)老師那借來資料，通過自學(xué)做出簡單的程序。

    鄭鈞輝知道自己是有天賦的，他當(dāng)然不會浪費自己的天賦。

    他篤定自己會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有所作為。

    其實無論是鄭鈞輝的同班同學(xué)還是和他的接觸過的老師、志愿者，大都覺得他是一個成績優(yōu)異、謙遜內(nèi)斂的男生，任誰也想不到，在他看似靦腆的性格下藏著怎樣蓬勃的野心。

    沈念看著男生青澀的面容，微微嘆了口氣，我也沒太多能幫到你們的，把書交給你，但看書的人是你，最后究竟如何其實全靠你們自己。

    她無意識地低頭擺弄了兩下手指，臉上閃過糾結(jié)，她開口，也不知是說給自己還是說給鄭鈞輝，其實我真的希望你們能打破現(xiàn)實的桎梏，成就自己的事業(yè)，然后去幫助更多需要幫助的人。但我也不想給你們太多壓力只要你們能把生活越過越好，那我就已經(jīng)成功了，至少證明我所做的事是有意義的。她抬起頭，眼里不知什么時候籠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讓人無法看清她此刻的情緒，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她問鄭鈞輝。

    鄭鈞輝與她對視，毫不逃避地，鄭重其事地與她對視。

    我明白。他這樣說到。

    沈念看著他怔忪了片刻，低頭極淡地笑了下，輕聲喃道，但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