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落日

    沈照渡再次坐上步輦被抬進(jìn)宮門。

    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宮道中途，他遇到了剛從御書房里出來的孟方。

    原兵部尚書被他殺了以后，孟方被擢升為尚書，緋紅官服上的補子從孔雀變?yōu)殄\雞，他的臉上卻不見一絲抖擻英姿。

    阿翼臨出征還跟我說，回來要抓你這個大忙人到松川酒坊不醉無歸。

    孟方亦與劉翼同營，二人是同鄉(xiāng)，一文一武，都是靖王軍中不可多得的能人猛將。

    沈照渡喉結(jié)滾動，被沈霓為他掩埋的頹喪又浮上水面，但人多口雜，言多必失，他只淡淡道：陛下會記得他的。

    但如果蕭鸞不殺賀洪，他會殺。

    *

    御書房內(nèi)，蕭鸞的御案上雜亂無章。行軍圖，奏折，還有各樣信件堆成形狀各異的小山，而山后的蕭鸞眉宇間皆是慍怒。

    參見陛下。

    賜座。

    蕭鸞單刀直入，準(zhǔn)確無誤從群山中抽出一封信件交給太監(jiān)：這是和軍報一同送回來的密函，說的是第一場戰(zhàn)役的概括。

    沈照渡接過信件抖開，一目十行，越看眉頭鎖得越緊。

    吾以云騎風(fēng)馳，出其不意，救前則擊其后，救后則擊其前，使彼疲于奔命，我則游食自若。

    蕭鸞冷笑：這戰(zhàn)術(shù)一點也不新鮮，朕與你也用過無數(shù)遍。賀洪這樣的老將竟然還要強(qiáng)攻，蠢得不可饒恕！

    如今不是追究的時候，沈照渡指著信上陌生的名字問：阿玉奇是誰？

    他和蕭鸞在漠北待了幾年，那些部落首領(lǐng)他們都記得一清二楚，唯獨這個阿玉奇聞所未聞。

    他就是學(xué)赫連勃勃打迂回戰(zhàn)術(shù)的耶城首領(lǐng)，此人還會我們的官話，身邊的人也是中原人面孔，要混入營中易如反掌。

    這個阿玉奇也是？

    不清楚。蕭鸞示意他看下一頁畫著人像的信紙，他一直蒙臉，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

    沈照渡看著畫像里那雙狹長兇戾的眼睛，聞到了與自己相同的氣味。

    能熟讀各朝史書兵法，此人必定在大裕待過很長一段世間，說不定還是被流放的罪犯。

    日防夜防，家賊難防。蕭鸞又讓太監(jiān)把沾著些泥點的無常簿遞給沈照渡，當(dāng)年在漠北打仗時朕留了一手，派了幾命精兵在耶城打探消息。這就是他們遞回來的消息，里面記錄了阿玉奇過去一年使用過的戰(zhàn)術(shù)，你可以參考一二。

    沈照渡接過無常簿，沒有翻開。

    蕭鸞定定地看著他，倒也沒有沒有生氣，看向旁邊正在擬旨的秉筆太監(jiān)：賀洪朕必殺無疑，并打算將左右都督府合二為一。等你勝仗歸來，就是統(tǒng)領(lǐng)左右二府的大都督。

    陛下知道臣所求并非這些。得到想要的結(jié)果，沈照渡才抱拳行禮，賀洪不殺，難息將士怒氣，臣愿當(dāng)監(jiān)斬官替陛下分憂。其次

    他展露進(jìn)來后第一個笑容：替沈霓換個身份，給我倆賜婚吧。

    如果沈霓以貴妃身份嫁給他，只會受萬民唾棄，他不想沈霓受任何委屈，想和她光明磊落地走在大街上。

    而且封無可封，離死亡就只差一步，他不想失去沈霓。

    他從來不是什么有遠(yuǎn)大理想的人，從遇見沈霓的那一天開始，他的人生只在為她而活。

    蕭鸞不怕沈照渡貪得無厭，只怕他別無所求。

    這還不容易？能說動沈照渡自愿出征，壓在蕭鸞心上的大石終于被挪開，等你凱旋，朕親自幫你準(zhǔn)備三書六禮，八抬大轎，再封她一品誥命夫人又如何。

    秉筆太監(jiān)把剛擬好的圣旨呈上，蕭鸞斂了斂笑容：朕會在京軍三大營各抽調(diào)一千精兵護(hù)你和孟方上前線，從現(xiàn)在起你們二人留在宮里與朕商討軍務(wù)，五日后正式出征。

    *

    阿玉奇成為部落首領(lǐng)不過短短一年時間，卻已經(jīng)把臨近幾個部落全部吞并，每次使用的兵法都大不相同，君臣三人用了足足三天時間才把無常簿上所有戰(zhàn)術(shù)摸清。

    蕭鸞并不是不近人情的君主，雖有些細(xì)枝末節(jié)還未明了，但還是在出征的前一晚放兩個人回府和家人聚一聚。

    兩抬步輦并排走在夕陽西下的宮道上，渾圓金黃的太陽般困在宮墻之間。

    同樣是太陽，在漠北可連接長河大漠，在京城只能困于宮道之內(nèi)。

    一直低頭想事的沈照渡側(cè)過臉看旁邊的孟方，笑笑調(diào)侃：還在宮里就敢說大逆不道的話，大司馬是想到地府陪劉翼喝酒嗎？

    孟方比他更淡然：陛下知我不愿留京，等這場仗打完了，我就留任漠北當(dāng)個總督，繼續(xù)看大漠孤煙直。說道盡興處，他又問沈照渡，你呢？

    我沒想過。

    蕭鸞不可能將他外放，而他對那勞什子大都督也毫無興趣。

    沈霓想做什么，他就陪她做什么。

    *

    沈照渡一路惹得雞飛狗跳回到侯府，侯府內(nèi)卻安靜得連湖面都漾不起一絲漣漪。

    濯纓堂里熏香彌漫，帷幔皆已放下，堂內(nèi)的光隨風(fēng)忽明忽暗，綢緞起伏間，美人榻上的美人時隱時現(xiàn)，仿佛置身仙境，眨眼就會消散。

    沈照渡跨過門檻，彎腰鉆過被風(fēng)掀起的輕紗，輕手輕腳走到美人榻前蹲下。

    沈霓時側(cè)著身睡的，懷里還放著幾個不同顏色樣式的刀穗，有些已經(jīng)完工，有些只編了一半。

    不知是夢見了什么，她眉頭微微蹙起，放在腿側(cè)的手握成拳頭，驀地呼吸一重，是被驚醒了。

    沈霓？

    怕嚇到她，沈照渡伸手碰了碰她的鼻尖，等她緩緩睜開眼睛回過神來，才起身躺到她身側(cè)。

    起來用晚膳了。

    沈霓連續(xù)幾晚沒睡好，現(xiàn)在醒了也是睡眼惺忪的，翻過身自然而然摟住沈照渡的脖子在他胸前蹭了蹭。

    好濃的龍涎香。

    這三日除了在宿衛(wèi)房的大通鋪上睡覺，就是在御書房里商議對策，官服穿來穿去還是這件，自然沾滿了龍涎香。

    見沈霓窩進(jìn)他懷里還要繼續(xù)睡，沈照渡拍拍她的后背哄道：再睡晚上睡不著了。

    沈霓突然笑起來，松開摟著他的手臂抬頭：今晚你舍得讓我睡著？

    吾以云騎風(fēng)馳出自，是胡夏開國皇帝赫連勃勃的一套戰(zhàn)術(shù)，跟我們現(xiàn)在的游擊戰(zhàn)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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