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滿眼春風(fēng)百事非

    厲克川是被下放到安徽鄉(xiāng)下去插隊的，領(lǐng)他去的人還算客氣。

    這個地方已經(jīng)有一批下來的青年，其中有一個戴眼鏡的青年，叫顏崇禮，沒事就抱著書看，很少說話，還有一個女孩子，從江南下來的，叫梁光孜，為人活潑，很是自來熟。

    “他也是江南人嗎？“有次休息間隙厲克川問她。

    “你說顏崇禮嗎？“她抹了把汗，顏崇禮正蹲在樹下，不知拿了本什么書在看。

    “我看你們平時總是一起?！?/br>
    “他和你一樣，是北京人，不過，他是我父親的學(xué)生，就是不太愛講話，他要是不理你，你也不用放在心上，他對誰都那個樣子?！?/br>
    時間久了，三人反而經(jīng)常在一起，不過顏崇禮還是寡言的，只有厲克川和梁光孜搭話。這樣春去秋來，幾年光陰倏忽而逝，梁光孜的頭發(fā)長長了不少，青年也更挺拔。

    有一年除夕，晚上大家一塊包餃子，厲克川吃完，就到外面去散散步，積雪滿地，路被清理出來，便是現(xiàn)在，雪也是飄飄地，疏疏地，他并沒有放在心上，任由其落在身上，消散而去。走了一會兒，就看見前面的梅樹前貓了個人。

    “你做什么？”他話一出聲，把人嚇了一跳，直接跌到了地上。

    梁光孜回過神來，見是他，松了口氣，手里還摁著順勢拽下來的一束梅花，尷尬道：“我就想要這支梅花。”她站起來，拍了拍雪。

    厲克川撿起了掉到雪里的東西，走到她面前，打量了她一眼，說："這把短刃是你的？看著不錯?！?/br>
    短刃柄上鑲滿了玉石，鞘上也是繁復(fù)的花紋，說是短刃，更像一個飾品。

    梁光孜接過來，"是我母親從家里帶來的，后來給了我。"她把弄了一下，厲克川看到柄尾有個"宋"字。

    “不是有剪刀嗎？怎么還用它？"

    "在她們屋子里，她們還在吃飯呢，我也不想麻煩他們。"她說著，將手里的梅花向前一遞，"你要嗎？我再去摘一枝。"

    厲克川沒說話，只搖了搖頭，慢慢地笑起來。世事艱險，他們?nèi)缃癖焕г谶@一方天地里，何止他們？批斗，反右，落馬...父母兄弟散落四方...他面上雖然清淡，但內(nèi)心難免郁郁，看她這樣的率真閑情，不由心下一松。

    "收好了，不要讓旁人看到。"他叮囑道。

    然而過了幾日，這把華貴的短刃卻被收繳上去了，等厲克川找到她，她正在后山坡，坐在一塊石頭上，不知在望著什么。

    厲克川走過去，坐在了石頭的另一邊：“吃飯了?！?/br>
    她也沒理他，厲克川扭頭去看她，卻看到了一截柔白的頸，他抿了抿嘴，手伸向懷里。

    梁光孜沉默著，突然一只手伸過來，手上拿著的正是被收上去的短刃，她一把抓過來，驚喜道：“你！你怎么…...怎么拿回來的？”

    厲克川笑笑沒答話，只問她：“還生氣嗎？”

    “我哪里生氣了?”她撅著嘴嘟囔一句，問他，   ”你還不去吃飯嗎？“

    “現(xiàn)在留給我的只怕就是殘羹冷飯了?！?/br>
    “對不起?！彼拖骂^，滿臉歉意，半響，像是想起了什么，翻了翻兜，將一顆糖托在手里，“給你吧，這是我先前從家里帶來的?！?/br>
    厲克川捏進(jìn)手里：“多謝?！?/br>
    “不用，你就當(dāng)是酬勞?！八f著將身后的辮子攬在胸前，拿著那柄短刃，”你幫我把頭發(fā)絞了吧，它長長了，我平時洗著不是很方便。“

    厲克川卻沒急著接過，望著她：“你確定讓我，幫你絞頭發(fā)？“

    “不可以嗎？你拿我的酬勞，就要幫我做事，’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知道的呀！“

    厲克川默默將短刃接過來，她已經(jīng)利落地將辮子解開，撩起眼前的青絲，襯在白皙的頸子上，冬陽盈盈，冷風(fēng)冽冽，讓他想到那天的梅花，總是在深冬里綻放獨特的幽柔……

    又到后來，動蕩平息，父親復(fù)職，派人接他回去，梁光孜也要回去了。分別最后，她展了一個讓他頗為驚心動魄的笑容。一個北上，一個南下，他們誰也沒有料到，再見早已是物是人非。

    厲克川幾乎是驚醒的，窗外夕陽已經(jīng)落下去了，天邊還有幾絲曙色。

    這一個月，他停職檢查，成了檢察室里的?？?，前幾日才復(fù)職，昏天黑地地寫著述職報告。早上出門時，孔靖珊說下午要去幼兒園接家淼去老宅，讓他忙完就在軍區(qū)吃了，他理了理桌上的文件，門就被撞開了。

    “聽說檢察室請你喝了一個月的茶，滋味如何呀？“

    “你這么想知道，不如自己去嘗嘗?！?/br>
    老丁一屁股坐在對面的椅子上：“看你這副清湯寡水的樣子，真不知道孔靖珊是怎么和你過下去的。我這還在內(nèi)蒙都聽說你的事了，檢察室停你的職，可軍中卻沒人頂上來，顏崇禮是腦子里進(jìn)漿糊了？你是做啥子事了，讓他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也要搞你？”

    厲克川淡淡道：“無外乎沖冠為紅顏?！?/br>
    “啥？”老丁瞪起了眼睛，“這家伙不厚道??！孔靖珊都你老婆了！他丫還敢想著？”

    “……”

    厲克川無語之際，門外警衛(wèi)已經(jīng)“報告“進(jìn)來了，敬了個禮，說門衛(wèi)處有人找。

    “什么人？”

    “說是一個年輕人，姓梁，要見您。”

    厲克川走出辦公樓，果然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個年輕人站在門衛(wèi)處。等他走進(jìn)了，才發(fā)現(xiàn)這個年輕人不過二十出頭的樣子。

    “是你找我？“

    年輕人笑了：“我姓梁，想必厲首長對這個姓應(yīng)該不陌生吧。自然不是我要見您，我本家有位親戚，是厲首長的故人，不知道是否能夠一見呢？”

    厲克川上了車，兩人一路無話，最后在一個公園停下了，遠(yuǎn)遠(yuǎn)地，能瞧見湖邊的亭子里站了個人。

    年輕人領(lǐng)著他過去，走過木橋，等兩人站定，梁光孜先看向年輕人：“正楨。”

    梁正楨應(yīng)了聲，頗為識趣地在湖邊的廊子里數(shù)葉子。

    梁光孜這才看向了厲克川，除了幾年前香山飯店那一面，他們已經(jīng)有四五年沒見了，回想起下鄉(xiāng)那段時間，仿佛已經(jīng)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她斂了斂神色，問他：“吃晚飯了嗎？”

    厲克川卻答非所問：“你來北京，是遇上什么事了嗎？你和我說，我讓人去給你辦?！?/br>
    她卻笑笑，繡著梅花的旗袍很襯氣色：“我和崇禮……要結(jié)婚了。“

    厲克川盯著她沒說話。

    “克川，其實……我……“她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陣電話鈴聲打斷了。

    厲克川接起了電話，那頭孔靖珊說有個臨時會議走不掉，讓他去接下家淼。

    他說聲知道了就掐了電話，電話聲并不是很隱蔽，孔靖珊的話無一遺漏地飄到了梁光孜的耳朵里，那樣自然到融進(jìn)了柴米油鹽的平淡卻顯得親密無間的話，原來夫妻便是這樣嗎？

    她沒說話，厲克川也就陪她沉默地站著。

    不知多久后，她看著遠(yuǎn)處的蘆葦，黃昏之下，并不太真切：“我們還有可能嗎？”

    “是我對不住你。”厲克川黯然道。

    有些事說出總是太多無奈，無可奈何，無能為力，光是聽著就讓人絕望。從屈服于家族和孔家聯(lián)姻伊始，曾經(jīng)那樣動亂中的安心和希冀，早已被他束之高閣。

    “你還記得嗎？以前，在后山坡上，你說我們是一心人，愿白首不離?！彼?，“你是這么說的……你說的話，我從來…都沒有忘記過?！?/br>
    她神色戚戚，話間哀慟非常，厲克川不忍再看，轉(zhuǎn)過頭去，看著天邊一抹殘霞，良久，卻聽后方大喊聲“克川”，再回過頭，一把短刃竟已直直插在了她的心窩！

    “光孜！”他沖過去抱住了她。

    梁正楨也驚慌失措地跑過來，一下子跪在地上，“姑姑！”

    “你……就是…用它……幫我絞的…頭發(fā)?！绷汗庾温卣f著，眼神已經(jīng)渙散了，“在…后山坡上?！?/br>
    “孜孜……”厲克川聲音發(fā)抖。

    梁光孜擠出一絲笑，眼角一抹淚蜿蜒下來。

    繡著冬梅的旗袍，洇著鮮血，胸口插著的短刃，刃柄嵌著寶石，柄尾赫然是一個“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