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無此
人間無此
回到聞笙館就起了燒,桃枝怕?lián)熑?,連夜派人通報公主,不一會兒一個發(fā)髻工整的婦人女醫(yī)被領(lǐng)進門來,瞧她的衣裳服制,竟像是宮里出來的。好一通望聞問切后女醫(yī)道:姐兒年紀尚幼,今日大概是受了驚,開副湯藥安安神就好了。 柳枝氣哼哼地嘟著嘴,一邊鋪床一邊讓人趕緊去照方抓藥:可不是!今兒不知是哪里的衙門辦案,竟敢在內(nèi)城開火,把姑娘唬了一跳! 話一說完竹枝就清了清嗓子,柳枝自知失言,卻不肯叫竹枝壓自己一頭,嘴硬逞強道:本來就是嘛,還不許人說了? 你不要命只管說,送完大夫的桃枝從外面走進來,一張俏臉拉著,可別帶累我們。 柳枝這才偃旗息鼓,摔了簾子出去叫水了,屋里桃枝與竹枝對視一眼,各自輕輕嘆了口氣。錦衣衛(wèi)如今勢大,真定公主都不敢輕易招惹,何況她們?李大姑娘到底是駙馬元配所出,又才剛到京城沒幾天,要是就這么一命嗚呼夭折了,誰會相信不是公主蓄意加害?這一屋子人也都不必活了。 眾人打點起十二分精神,一整晚衣不解帶,次日早上李持盈醒來,卻見一人插著腰站在屏風外頭:你居然怕火器! 自從上次出了事,再沒人敢放暉哥兒進內(nèi)室。她本就不甚清醒,一聽那副賤兮兮的嗓子,頭更疼了:就這么想給我當乖孫? 她看了一眼臥房內(nèi)的自鳴鐘,示意梅枝將自己扶起來:晨昏定省都沒你這么準時的。 暉哥兒的臉又漲成了豬肝色:你上次你就誑我!說自己是我小太婆!你你你你這樣胡說八道,信口開河,看我不告訴先生去! 去啊,她燒了半夜,嗓子啞得厲害,才喝了兩口溫水就忙不迭隔著屏風跟他拌嘴,你要去快去,我可不怕告狀精。 別說他們未必會在同一個學堂、同一個班級,就算是,目前她也不認識那個狗屁倒灶的什么先生,手得多長才好意思管到她的頭上來? 告狀精?他沒聽過這個詞,不由得一愣,不過很快二爺就反應過來,李持盈!你等著! 她以為他要干嘛,勾頭一看,這小王八犢子從院子里挖了一捧黃泥,因為早上才給花草澆過水,泥土還有些濕潤,黏糊糊的膩在手上。他也不管桃枝等人的阻攔呼喊,刷地閃進屏風里,把那捧泥土朝她身上一潑 幸而梅枝機敏,舍身擋了大半,只頭發(fā)上沾了些草葉黏土。 你只管找爹爹告狀去,王八犢子還惡狠狠的,你才是告狀精! 大姑娘花了一秒弄清目前的狀況,她在老家時滿府只有她一個孩子,所以沒什么與同齡人相處的經(jīng)驗,偶爾出門作客,或是陪老太太去寺廟進香,遇見的人也都是和和氣氣、君子動口不動手,她沒想到這個暉哥兒居然敢跟她動手!氣性一上來,也不管自己還在生病,李持盈伸手揪住他的衣領(lǐng),將他往被子上還堆著濕泥的被子重重一按,這一揪一按使的都是巧勁兒,又仗著自己比他年長兩歲才能得逞,再要做別的卻是不能了。 暉哥兒霸道慣了,哪里肯受這個氣?兩個人當即扭打成一團,幾個丫鬟拉的拉,攔的攔,報信的報信,等華仙公主和李沅匆匆趕來,姐弟倆雙雙見彩,身上泥一塊土一塊,活像是剛從河堤下工回來。 一見爹娘的臉色,二爺就知道大事不好,可仍梗著脖子,不肯當這告狀精。 李持盈就沒這么多包袱了,簡單明了一句話,把鍋直接暴扣在他頭上:一大清早,也不知二爺從哪里受了氣,先要找先生告我的狀,后來又往我頭上倒土,若是公主和爹爹不愿我來京城,大可以明說,李家并不是沒有叔伯,何必拐個彎子羞辱我? 一旁的暉哥兒:??? 盈兒。一向安當背景板的李沅忽然發(fā)了話,滿屋仆婦都弓腰退了出去,華仙欲為暉哥兒檢查傷勢,也拽著他走了,東西幾間屋子頓時鴉雀無聲,只剩小茶爐上還滾滾燒著熱水。 駙馬嘆了口氣,給她把外衣?lián)炱饋?,又示意她穿好鞋襪,哪怕沒跟這丫頭長久相處過,他也能聽出剛才那句話里李持盈帶了三分真氣。接風宴上暉哥兒刺她來路不明她不惱,今日不過是小打小鬧,往長輩跟前哭一遭就能大獲全勝,她卻惱了。 往后再不可說這話。他道,兄弟姊妹間哪有不斗氣的?我和公主幾時不愿你來京了?好容易一家子團圓,何必傷人傷己? 直男真是不會說話,三分氣硬給惹成了五分,李持盈瞪眼,差點就要質(zhì)問他如果老太太仍然健在,他這個一家人里包不包括自己?李沅看著她又道: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有錢傍身,將來有機會便可脫離公主府,自立女戶,過好好的逍遙日子? 答案只能是她不愿意,她不愿意向父母哭訴乞憐。老太太為人固執(zhí),又喜歡端架子教訓人,對她倒是真的不錯,這么為她打算也不出奇。 是又怎么樣? 自立女戶,你就不姓李了?就不是李家的女兒了? 要撇清關(guān)系哪有那么容易,人都知道她是華仙駙馬的女兒,身上打著這座公主府的烙印,走到哪里都有人把她放到稱上稱一稱,看值多少價錢。 我到川中去,或者去廣州,隱姓埋名,誰知道我是誰。 李沅扯了扯嘴角,似是在笑她天真:沒有官家撐腰,每年敗家破業(yè)、報到戶部消籍的商戶還少嗎? 什么人才要消籍?活不下去,賣身為奴。一個妙齡女孩兒,帶著家私萬貫,在旁人眼里無異于一塊大肥rou,別說平民人家了,就是李持風,名字上達天聽、做到六品官身,依然不敢跟李氏宗族一刀兩斷。 孤掌難鳴,世道如此。 她輕哼一聲:難道外城那些賣雞蛋賣鴨蛋的,背后都有一座公主府靠著? 自然沒有。所以不管是守城門的還是巡大街的,想欺負他們就能欺負,訛點子錢財還是好的你以為章臺館里都是心甘情愿的女孩子嗎? 揚州瘦馬,京城舞柳。洋人同大明打了幾場硬仗,全沒得著什么好處,這才轉(zhuǎn)而在京設大使館,互派使節(jié)常駐,算一算時間,至今已有五十年了。他們喜好交際,飲咖啡開舞會,常有夜半方歸、貼面作別的事,然而漢女羞澀,兩邊習俗不同,有人覷著這個空檔,在內(nèi)城小葉兒胡同蓋了一座章臺館,買來無數(shù)養(yǎng)女,從小教她們跳洋舞、著洋裙,飲食習慣一如洋人,將來長大了賣給洋人作小妾。 暉哥兒頑皮,她久不說話,李沅以為是唬著了,放緩了聲氣說,你做jiejie的該教訓就教訓,公主不是那等不講道理的愚婦。 整座公主府都是華仙的人,要真是李持盈城府深沉,使手腕欺侮了她兒子,華仙早跳起來了,至今沒發(fā)作不就是因為不占理嗎?屢次三番都是暉哥兒主動撩閑。 退路被暫時堵死,大姑娘沒好氣道:我稀得教訓他。 見她這樣,李沅倒笑了:你好生養(yǎng)著,過幾日大好了再上學去吧。 臨走前李持盈叫住他:打也打得? 駙馬步子不停:你打得過,只管打。 風寒本身并不嚴重,歇兩天就好了,但李沅生生關(guān)了她十天,期間朱顏送了兩趟東西來,惹得華仙奇道:她們兩個竟投了緣。 乳母以為她不高興,忙道:榮王只得顏姑娘一個,她自小沒個玩伴,冷不丁見了李大姑娘,可不就稀罕上了。 華仙擺手,顯然沒把這事放在心上:罷了,誰叫她娘好本事。 榮王懼內(nèi)、怕老婆早不是秘密,堂堂親王把個番女頂在頭上,說東便不敢往西,也是大明皇室的奇景一樁。顏兒出世前倒是有過兩個庶出孩子,但都沒養(yǎng)活,大婚后就更不必說了。 今兒有誰遞帖子進來? 近來錦衣衛(wèi)頻頻出動,徐同光恨不得一天進三趟宮,是個人都能嗅出風聲不對,偏偏各方至今沒有動靜,榮王兄妹也只能裝聾作啞,按兵不動。 當今孩子多,活到成年又有出息的卻沒幾個,一個真定,一個端王,再有便是榮王、華仙兄妹二人?;噬舷矚g看他們手足情深,如百姓人家一般行事,大家便也都順著皇上的意思做人。在皇父心里,她是溫柔賢淑的小女兒,哥哥是只知工程、不懂人情的愣頭青,若是真定倒能沖進宮里問一問,偏偏真定不在京。 慢慢闔上象牙雕的胭脂盒子,華仙對鏡自攬,算了,時候到了總要揭盅的,還是再觀望一陣吧。 十月初一日,李持盈正式入學三思學塾。這個學塾在業(yè)內(nèi)名聲很響,據(jù)說創(chuàng)立者是個什么名士大儒,于神佑年間棄官從文,一輩子致力于開化民智、師夷制夷,那會兒西洋知識遠沒有如今這么普及,他的拉丁文、法文乃至算術(shù)天文都很了得,一合計,開個學堂算了。靠著一路吸賢納明、整整改改,三思學堂得以存續(xù)到今日,國子監(jiān)都一度想將之兼并,但不知怎么回事,硬是沒成。 換句話說,這里頭教書的都是有名有姓的學界翹楚,文人sao客,沒有官身也影響頗巨,怪不得暉哥兒那慫貨怕成那樣華仙公主的臉在宮里或許夠使,文士圈子可沒人買她的賬。 上學第一天,姐弟兩人共乘一輛騾車,不知是不是李沅提前囑咐了什么,二爺劈頭便是一句:你休想我在學里喊你jiejie。 李持盈白眼:我好稀罕嗎。 她今天穿了一件天青色上襖,系著織金墨色馬面裙,頭上仍是兩個包包,各墜一只金鈴鐺。暉哥兒全程目不斜視,明明很想伸手拽拽那個鈴鐺,硬忍住了:丑八怪! 說完偷拿余光覷她。以往他這樣說丫鬟jiejie們,那些女孩子無一例外都捂臉哭著跑走了,若是能把這個討人厭的jiejie也氣哭誰知李持盈眼神都沒晃一晃:嗤。 他沒反應過來,等想明白意思,學堂也到了。 學里不許帶丫頭,她扶著梅枝的手走下騾車,看也沒看那塊據(jù)說是名家手筆的匾額:行了,回去吧, 不知何時外面下起了小雨,車夫空揮一鞭,一行人調(diào)轉(zhuǎn)車頭,很快消失在了胡同拐角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