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番外《子矜》(之十六)隔世
這些日子,律韜為自己能夠沉得住氣感到不可思議,若換作是以往的他,或許早就訴諸武力,非見到容若不可了。只是真以如此強硬的手段見到人了,又如何呢?律韜心想他或許并非沉得住氣,而是從始至今,從心上那人所感受的每一分疏遠與冷漠,教他一開始感到惱火,終至如今溫度漸涼,凍成了冰霜。在任誰都看洞悉不了的平靜表面之下,只有律韜再清楚不過,這段日子,在他的a口,有著熱度如烈火般焚燒,卻也同時有一股冰冷,讓他一半的靈魂,如浸蠟月凍霜,呵氣成冰,而這一切只為了……容若。一連數(shù)月沒有主子在家的毅王府,雖然府中奴仆維護打點一切如常,不過在這金秋時分卻是毫無美景可賞,只是應(yīng)景的擺了幾盆菊花,堂前幾盆大小金黃,一片黃澄顯得富貴華麗,漸次擺了幾盆金鈴菊,相較於小金黃的蕊心微紅,金鈴菊則是紅中染了淺青,花瓣顏色鵝黃可人,在秋風(fēng)送爽的陽光之下,這些菊花彷佛一瓣瓣都要生出金光一般,十分眩目璀璨。不過,那些菊花開得再美,此刻坐在小亭里煮酒的律韜與京遠春、孟朝歌幾人連投瞥一眼都懶,實在是放眼所及的園子太過貧乏,顯得那些菊花太過張揚,還不若亭子頂上以及周邊長得茂盛的地錦,在深秋之際陸續(xù)轉(zhuǎn)紅,一縷縷一串串,像是錦繡般披掛而落,還來得動人幾分。總管元濟有心,但人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對於元濟來說,他只能挖空心思彌補原本在建府之初就不曾細心籌劃的空洞園林,只是他們毅王府的園林真的是乏善可陳,就連想要擺應(yīng)時的菊花,都不敢多擺,就怕太過盛放的菊花,反而襯得他們王府本身在景致上的空白蒼涼。元濟記得當(dāng)初他家爺讓人覓到了極佳的疊石假山,後來造園師傅依著疊石的形制,分別造了四座四季皆可欣賞不同景致的假山,打算設(shè)在王府的園林四周,不過景圖才描好,假山基都還未打穩(wěn),就被他家爺一聲令下,吩咐把那些疊石妥善留存起來,往後有更好的用途。想當(dāng)然,最後一定是用到了四爺府上去了??!此時,亭里起了兩個火爐,風(fēng)爐里紅火彤彤,上頭溫著酒壺,另一個爐子上則是煮茶。酒是京遠春嚷著說要喝,還自備了好酒過府,茶則是元濟為主子準備的,不過酒溫好了之後,律韜讓京遠春在倒酒時,也示意他給自己斟上一杯。京遠春與孟朝歌相視一眼,互相交換了個眼神,雖然心有遲疑,還是把酒倒給了面沉如水,一看就知道心情糟糕到極點的王爺。律韜一連飲了幾杯酒,都是仰首一口就把酒給喝得涓滴不剩,直到他再要第四杯酒時,京遠春把持住酒瓶不敢再倒,最後是孟朝歌接過了酒瓶,一邊給律韜倒酒時,一邊笑語勸說道:「二爺,少喝些,梁軍醫(yī)說你背上的傷還未好全,等傷好了,這酒什麼時候都能喝。?!?/br>聞言,京遠春捏緊了手里的酒杯,倒抽了一口冷息,想這孟大軍師真是哪壺不開偏去提那壺,早該好的傷勢,卻因為前一段時日行軍趕路,影響了癒合,遲至今日未好,他們二爺心里也是百般不樂意的呀!律韜抿緊嘴角,瞇細銳眸,睨了孟朝歌一眼,最後一語不發(fā)地把斟滿的酒杯給擱回石桌上,這時元濟趕緊把握機會,手腳伶俐把茶湯給端上。孟朝歌知道律韜或許對於背傷至今不好,而耿耿於懷,但是,他提出口了卻不怕受到責(zé)罵,因為律韜想要傷勢痊癒的心比誰都還著急,而律韜今日心情不好是為誰,急切想要傷好,同樣的,也是為了同那個人啊!孟朝歌也同時讓元濟為他以茶換酒,慢飲了幾口,潤去了喉里的酒味之後,才笑道:「這段日子,二爺與四爺都蟄於府中不出,你們二位沉得住氣,不過,依我看來,上頭那一位,比你們更沉得住氣?!?/br>「朝歌,我想你不會是無緣故提起這事吧?」京遠春跟在這老謀深算的狐貍身邊久了,再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也不免多生出幾分心思。律韜自是聽著,不過幽黯的眸光卻是落在桌上的一只青瓷碟上,那碟里裝著幾朵新鮮剪下的貢菊,小小的菊花,色白蕊黃,他以長指於其間撥弄了幾下,挑了兩朵順眼的貢菊,擱進了清澈的茶湯里。秋,四爺從春得好像四爺正在被他給凌遲一樣,說不準只是在等我們二爺回來,再做分權(quán)的決斷,這也是有可能的,是不是呢?再者,如果我們在戰(zhàn)場上所得的消息真有出入,難道,你是在指徐統(tǒng)領(lǐng)派來傳信的人,所傳的消息都是在騙我們不成?」「徐行颯帶人的本事沒那麼差勁。」律韜淡然地說道,在他的心里并非沒有疑惑,卻是不愿意往深里去想,如果問題不在傳信之人與徐行颯身上,他就怕推究到最後,是容若存心欺瞞他。「我也不信徐統(tǒng)領(lǐng)帶人的本事有那麼差勁,只可惜,就算我心中有疑惑,也無從求證,二爺,你手里握有重兵,但一踏進這京城里,就跟瞎子聾子差不多,想要知道一些事情的私隱底細,都還要往四爺那兒去問。」孟朝歌搖頭嘆氣,他一向不贊同律韜對容若百般退讓到簡直是任其為所欲為的地步,要不這些年兩人故意在世人面前表現(xiàn)感情不好,至少也做做樣子,把他們這邊的眼線人脈坐探給建立起來嘛!明明就裝作感情不好,在朝堂上表現(xiàn)出明爭暗斗局面的兩位爺,卻是共用一批殺手暗探,這傳出去,像話嗎?在孟朝歌的認知里,無論兩位爺?shù)母星槎嘁?,對他而言,律韜才是他矢誓追隨的主子,對於律韜,他還是偏坦多一點,而這也就是他一直對徐行颯沒辦法真正交心相信的原因,想必在徐行颯心里,會偏坦自家的四爺多一些。「夠了!」律韜喝斥,以警告的眼神看了孟朝歌一眼,饒是眼下對容若有諸多怒忿不諒解,卻也不允許有任何人詆毀容若。哪怕只是猜測,他也不想聽到一字半句。而究竟不愿意再聽下去的原因,是他相信容若,抑或者是不愿意正視心中的那一處隱痛,律韜也拒絕深想,伸手將連沾唇都沒有,依猶滿盛茶水的杯子輕擱回石桌上,站起身,轉(zhuǎn)頭離去。元濟也沒多待,尾隨主子的身後離開。孟朝歌與京遠春相顧無語,都知道眼下說什麼都是徒勞,大概要等到他們家二爺見到四爺了,把雙方的心結(jié)給解開了,事情才能真正完滿吧!就在這時,他們不約而同地聽見了一絲碎瓷的響聲,從一聲到無數(shù)聲,他們循著彷佛碎了千萬片瓷瓦的聲響,看見了剛才律韜擱回桌上的那只茶杯,影青刻花瓷面不知在何時已經(jīng)呈現(xiàn)粉末狀,但竟然還是完好的裝著茶水沒有碎掉。京遠春暗吞了口唾沫,朝著茶杯伸出食指,但指尖還未觸及杯身,整個杯子已經(jīng)隨風(fēng)散成了粉末,滿杯的茶水竟然有眨眼之間像是凝固般,動也未動,最後是湯水上的兩朵貢菊驟沉,茶水才溢散開來。好半晌,京遠春看著從桌角流淌滴落的茶水,說不出話,同樣被這場面給震駭?shù)拿铣杞K於覓回了聲音,開口道:「遠春,要喝酒就趁著現(xiàn)在,能喝就喝,要喝得多痛快就多痛快!這一回,要是真的四爺那兒……只求老這姜太公到底與房子上梁有什麼關(guān)系?就在那梁上多貼一張紅條掛,寫著姜太公在此,怎麼就可以保證房子必定可以興造成功呢?」「二哥也不知道,不過這種事情,寧可信其有,畢竟這是以後容若的王府,凡事都要謹慎為上,絕對不能有一絲半點的意外。」「嗯,二哥,他們都說,我這座王府,用了不少好東西,二哥把好東西全給容若了,那二哥的府里,用什麼呢?」「容若不喜歡二哥給你準備的這些嗎?」「喜歡,都喜歡?!?/br>「只要你喜歡,對二哥而言就足夠了,往後這府邸建好了,容若多邀哥哥過府共敘天倫,也就算是對哥哥最好的報答了?!?/br>律韜走過了卵石鋪地,緩步上階梯,自始至終,沉竣剛硬的臉龐冷得沒有一絲毫表情,只有他心里很清楚,那一年,十九歲的齊律韜,對於自己的四弟所存的齷齪心思,早已經(jīng)不會只滿足於共敘天倫而已。哪怕兄弟悖德逆?zhèn)愂且馓鞈偷?,他也絕對不會回頭後悔,只求老天爺將一切懲罰施加在他身上,他所心愛的弟弟是無辜的!然而,或許老天爺已經(jīng)狡猾的發(fā)現(xiàn)了他心中所懼唯一之事,就是讓心愛的容若,後悔與他相愛。律韜在門外就聽見了里頭傳來調(diào)琴的聲響,叮咚宛如珠玉落盤,他伸出大手推開門扉,走進門內(nèi),循著聲往左側(cè)轉(zhuǎn)首,看見了容若就坐在一張臥榻上,一頭烏發(fā)松散地挽成一束,肩上披著霜色錦袍,盤起的腿上架著一張古琴,渾然未覺他的到來,猶兀自神情專注地在調(diào)著琴弦。一旁的火盆里焚著藥香,輕煙嫋嫋,紅彤的火上燒著一只鐵壺,壺里可以聽到燒水的聲音,榻上的蝶幾擺著款待貴客的成套茶具。律韜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凝視著容若俯視古琴的俊美臉龐,他不允許自己的情緒傾泄出來,他逼著自己要冷靜,然而,只是看著那張臉,他便覺得一顆心就宛如正被火燙著的鐵壺,表面沒有動靜,壺里的水早已滾沸。驀地,專心的容若像是意識到有人闖進,抬頭揚起雋亮的瞳眸,正好對上了律韜直勾的目光,先是一愣,然後揚唇笑了。「二哥來了?!?/br>律韜聽著那一道清冽如水,滑細如絲般的聲嗓,含笑地喚他二哥,親昵得彷佛他們未曾分離過,但是律韜卻是心生恍惚,甚至於不自主地泛過一陣顫栗,感覺自己等容若的這一聲呼喚,已經(jīng)等了一輩子那麼久。當(dāng)年這府邸動土上梁時的那一聲「二哥」,聲猶在耳,才不過數(shù)月的分別,再聽到這一聲「二哥」,竟已恍如隔世……(indo:"0",pih:"0",ptp:"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