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間雪
九歲前,陸云宴與母親住在山中一座寺廟中。古寺深幽,偶有幾個香客上山,其余時間只有余僧侶梵唱念誦之聲在山林間回響。母親總是在抄經(jīng),日月不輟,有時母親也會到一個小小的佛堂,對著泥塑彩繪的菩薩雙手合十,口中低喃,讓一百零八顆佛珠在手中走過一次又一次輪回。每當這個時候,她就抱膝坐在長廊,歪著頭看古舊木板曲折盤旋的深淺不一的紋理和自己緩慢變換位置的影子,瞇著眼感受素潔如雪的繁花和百年菩提的枯葉隨風飄落在腳趾上,聽聞檐下r燕嬌啼,便一同翹首等著那一對黑背白腹雌雄雙燕在黃昏暖光中翩躚歸來。那時她心里總是隱隱揣著期待,無所事事的日子極為難熬也愿意去等,她期望哪一罷從斗篷下拿出一件火紅狐裘,半蹲下身,為她系上。“這是我用在漠北獵的紅狐來做的,幸好做得大,沒料想云宴十歲身量就那么高了?!彼芨械剿⌒囊硪淼仄磷×撕粑?,像對待一件易碎的器物般,收斂了力道手上的動作刻意放得輕柔。狐裘尚溫,想來是一路上他掩在自己斗篷下,捧在懷中,生生用體溫捂熱的。陸云宴睜著那雙幼鹿般濕潤黝黑的眸子,盯住他肩上薄雪和墨色長眉,忽然鬼使神差般伸手虛虛撫上他端正鬢角,舊時光影回溯,年輪無聲撥轉(zhuǎn),有畫面重重疊疊若隱若現(xiàn)。她甕聲甕氣地說:“我記得的。那時也是下了很大的雪,你給我折了一枝梅花。”這下倒是他怔住了,可隨即眼底明亮溫和的笑意就無聲地鋪陳開來,那種喜悅?cè)绱思兇?,將滿:“我要這個?!?/br>他的眉頭不自覺微微皺起,“玉佩比這個扳指要金貴多了,而且這個我用了一段時日,有些舊了?!?/br>“不,我就要這個?!?/br>“尋常小姑娘哪里會喜歡這個?”話雖這么說,他卻把扳指從拇指上脫下,放在她手上,漆黑的雙眸注視著她,深邃遼遠。“那你記好了,我不是尋常小姑娘?!彼灾父馆p輕婆娑過扳指布滿斑駁傷痕的表面,冷峻剛毅,沉斂凝重,像極了它的主人,然后像是對待絕世珍寶般把它藏入懷中。“你還會再來看我嗎?”“會的,若是邊關(guān)無戰(zhàn)事,我得空便來。”“萬一太久我又忘記你了呢?”“不礙事,我會讓你再記起我的,等到年歲再長一些,就不會忘記了?!?/br>“可我不想再等了?!?/br>“云宴,你想說什么?”他的目光一瞬銳利起來,似要看穿她心中所想。她向前走了幾步,手指不停地絞著衣擺,小臉上的神色卻是無比執(zhí)拗。“你想跟我走?是不是?”他聲音里帶著冷意,多年喋血沙場淬煉出不怒自威的氣勢。“是?!彼刂攸c頭,像是擔心不這樣用力這份承諾便不作數(shù)一般。陸柘換了商榷的語氣說道,“若你覺得寺廟過于清寂,也可以下山走走,或者是搬到將軍府住也行,府中也只有管事和仆役……”“舅舅,你明白我說什么的?!彼銎鹦∧槪劢尬㈩?,“我想要跟著你,不是換個地方等你?!?/br>他皺眉,臉色y沉,“這是胡鬧,我不會答應(yīng),你娘也不會……”“我們用藏鉤戲來決勝負好了?!彼雎暣驍啵斐鰞蓚€緊握的拳頭,“我一只手里藏有梅花瓣,你若猜出,那我再也不提這件事;要是你輸了,你就得帶我走。”半響,他扶額嘆氣,遮掩了眼底層層涌動晦暗不明的情緒,“真是怕了你了,軟硬不吃,又不知天高地厚?!?/br>“右邊吧?!?/br>她緩慢地張開右手,光潔手心空空蕩蕩。“愿賭服輸,不許反悔?!蹦┝怂挚蓱z巴巴眨著眼地補充,“萬一我做錯了事,你可以教訓我,千萬別不理我?!?/br>陸柘頷首,語氣中帶有不自覺的寵溺縱容,“好,去同你娘說一聲,行李從簡,我在此處等你,給你兩柱香的時間。”“半柱香都不必啦?!彼隽艘粋€得意忘形的鬼臉,蹦蹦跳跳著繞到柱子后拎出一個包袱。她明白是陸柘讓著她。從前常聽聞寺里僧人說,那檐柱上所雕的怒目神龍并非凡物,或許哪一夜風雨大作,它便會破壁登空,直上九天。遠處風煙俱靜,天山共色。(indo:"0",pih:"0",ptp:"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