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修道者
第二章 修道者
白云繚繞,飛鳥出林,重山之上的長梯,有兩個身影互相追逐,一紅一白晃得飛快,往山下的方向急奔。 南宙以群島立國,除靠著鄰國的幾座島外,出行都需渡船代步。 沐瑤宮山下長期泊著大小船各一艘,沐攸寧向師父告別后便向沐殖庭提議比試一番,誰先下山誰就不用掌舵。 沐殖庭欣然同意,未待他準備好,沐攸寧已經(jīng)大喊了聲開始就直接往下跑去。 因師兄妹二人皆未開始修練,此時跑得氣急敗壞,沐攸寧喘著氣蹦跳上船,大喊道:我先到! 沐殖庭認命干笑:好,活該我掌舵。 沐攸寧嘿笑兩聲,走至船頭靠住,面向島的方向。 眼見小船離島愈來愈遠,迎風(fēng)前行,破開平靜如鏡的水面,濺起水花拍打至船身,背后的沐瑤島變得很小很小,直至慢慢消失在眼前,沐攸寧才愿收回視線。 沐殖庭:舍不得? 我怕師父一個人照顧不好自己。 我想問很久。沐殖庭皺眉,緩緩?fù)鲁鲈挘涸趺磳煾高@般上心,僅僅因為他肯授你全本秘籍? 沐攸寧稍稍一愣,柳眉輕擰,語氣輕淡:還不是見師兄你不愿擔(dān)起弟子一職?更何況,師父本就沒對我做什么不好的事。 你知道什么? 有什么是我要知道的? 沐殖庭的語氣很重,見沐攸寧神色自然地對答,才又緩了些。 我不喜師父將你拉進坑里。 師兄,這事我真不后悔。 沐攸寧笑了笑:沒被他撿回來,我早就死了。又沒一技傍身,被其他什么人捉去,被逼嫁人生子,更甚是只能在勾欄度日也說不定,半點自由都沒有。眼下我能有選擇的權(quán)利,又有武功的得益,豈不美哉? 胡鬧。沐殖庭不同意,厲色道:小姑娘就該被寵在深閨,相夫教子有何不好? 那師兄寵我呀 沐攸寧早知道他想法古板,話里帶著幾分戲謔,卻也不去點破。 聽他輕哼一聲,沐攸寧繼續(xù)道:咱們江湖兒女哪有這么多講究的,難得走出四面磚墻,當是有得必有失。 女德有道罷了,你沒學(xué)過,講不通。 沐攸寧嘴角微彎,眼底卻毫無笑意。 沒學(xué)過? 她可是自小聽著這些長大的。 正因為學(xué)過,才知曉原來世間女子不被一紙婚書所困,不用因硬守貞cao而丟去性命,凡此種種都是世間難求之事。 若一生只呆在宅院之內(nèi),她不會有機會看到江湖上也有英姿颯爽的女俠,一人一劍浪跡天涯,絲毫不比男兒遜色。 她說的那句話,并非代表要去成為一個輕浮至極的女子,該有的道德早刻在骨子里,只是師兄刻板的話,也不對。 就像姨娘一樣,僅僅是為生存拼命活下去罷了。 世上人千萬,當是要活成千萬種模樣。 二人起了個不甚愉快的話題,數(shù)日來氣氛微僵,到上岸這日才回復(fù)原貌。 師兄,小船給你,我會走其他路線去西殷看看,就此分別啦! 只說你一句,有必要避著我嗎? 沐攸寧一雙晶亮的桃花眼半瞇起來,倚在船身很是愜意,笑道:不是你怕我礙你好事,要分道揚鑣嗎? 沐殖庭自知辯不過,擺手示意讓她走,又像放心不下似的,大聲叮囑:別去招惹恒陽教。 恒陽教?沐攸寧停下腳步,回頭問。 沐瑤宮這幾年近乎與世隔絕,只沐殖庭有相識在外,不時有書信來往,每當有什么大事都會對她提點幾句。是以,她對江湖上各門派的糾纏也勉強有了解,下山之前還特意找沐殖庭問個清楚明白,免得被招惹都找不到報仇對象。 說不定原本沐瑤宮的人早就自成一個新派系了,但過往的新仇舊恨卻都通通會算到她和師兄身上。 沐攸寧悄悄點頭,還記得師兄說過沐瑤宮的名聲十分不好,若有不懂眼色的人指著她大放厥辭,也不奇怪。 對,是近年新興起的教派,以殺手起家,據(jù)聞只要肯付錢,便是武林盟主都逃不出追殺。 沐殖庭在懷里扔她一本書,她粗略看了眼,竟是。 應(yīng)該沒人認得我吧? 沐攸寧撓撓頭,她倒不是害怕,只就事實而言,確是不會有人追殺她才對。 沐殖庭聳聳肩,漫不經(jīng)心地道:誰知道呢?這江湖上的恩仇沒你想象中這么簡單。 眼見沐攸寧頗有些心不在焉,他也不再多說,就此道別。 望著她輕快的腳步,沐殖庭眸色愈發(fā)黯淡,最終只深深嘆了一口氣。 *** 沐攸寧懷中藏著幾張銀票,身上沒多少行裝,連荷包裝的都是投靠沐云生之前攢下的一些碎錢。 初出茅蘆,她也不著急修練,打算在途中打聽一下現(xiàn)在的情況,若能尋到自愿供她精氣的人,哪怕功力只有一點長進,也是好事。 她記得十年前的西殷混亂得很,也不知道現(xiàn)在有沒有好轉(zhuǎn)一點。 都說權(quán)力使人腐化,西殷作為江湖各派的根據(jù)地,大多都和權(quán)貴互相勾結(jié),明面上不讓他們的人進入官場,背地卻安排好路,先將人留在府中,后改名換姓地把人塞到朝堂上辦事。 世家子弟出生后跟著府上的人習(xí)武,有資質(zhì)高的便入門拜師,該些門派也因此得到庇護,即使鬧事橫行也不怕。 就像藤蔓般互相攀附,互取所需。 沐攸寧掂了掂荷包,掏出兩文,走到攤前買了個rou包,問:大哥,你知道到西殷的方法嗎? 鄰島有陸路,可是最快的客船還要半個月才來,姑娘趕時間的話,怕是要到渡口租私船了。 時間倒是不趕。 沐攸寧笑著道謝,一手翻書,另一手拿著包子邊走邊吃,盤算著住客棧的花費要多少。 原先是打算跟沐殖庭在這島歇個幾天,再跟著他的船到雷娜島走陸路,可計劃趕不上變化,她覺得再和沐殖庭待下去,便是不吵架,氣氛也只會一度僵持下去,連忙把人趕走了。 或許做了這么多年師兄妹,默契還是有的,沐殖庭把她留在這里后就開船走了,不作停留。 沐攸寧猜不出他是會沿計劃走陸路,或是一條水路走到尾,直接駛到西殷的渡口,這并不是她需擔(dān)心的事,目前她只想快速看一眼江湖排行榜所列的幾個大派別,希望盡早摸清形勢。 排行首位的是以刀法聞名的玉城門,緊隨其后的便是踏雪山莊和霜天閣,醫(yī)家出身的百草堂則只列位第十。 至于邪道的榜首 沐瑤宮今年大概不會再連任了吧?畢竟就只剩下幾人,怎么都斗不過擅用蠱毒的千幽堂和同習(xí)邪功的天齊閣。 她粗略看過幾頁便收起書,細細打算今后的走向。 錢暫時是不缺,但萬一呢? 沒記錯的話,一度有傳是西殷的帝皇先與江湖勾結(jié),雖消息被強壓下去,可看到朝相所作所為,未必不是上行下效。眾臣視禮法為無物,縱民生未平,傾軋又起,人命在他們眼里卻如同螻蟻,不值一提。 換而言之,除拳頭以外,唯有財勢令人服眾。 沐攸寧正欲往客棧的方向去,瞥見不遠處有位道長擺攤,卻不知是他相貌俊朗還是道法當真厲害,竟有不少人正排隊算卦,而絕大部份都是年輕的姑娘。 要說民風(fēng)開放,還真沒什么地方能比得上南宙。 宙國位居南方,其地理繁復(fù),以群島立國,又奉其中最大的島嶼為首都,島與島之間雖有來往,交往卻不頻密,好些民族至今仍信奉祖上流傳的神魔,穿的是為方便勞動而露出四肢的民族的服飾,更有些偏遠的島民是母系氏族。 對于別國來說,南宙的民風(fēng)與他們大相徑庭,故視他們?yōu)殡y以溝通的蠻人,即使三國間簽定了協(xié)議讓民眾可相互經(jīng)商走動,當中的歧視也并非單靠一紙法則能消弭。 幸而他們也不甚在意,有人前來島上交流當是歡迎,只要求來者跟著島上的規(guī)矩,不得反抗。 沐攸寧步伐利落地走到攤前,正豎著耳朵聽聽這位道長是否真有本事。 排在前頭的幾位姑娘已候了許久,生怕被誰人占了位置般,皆警剔看向來者。沐攸寧恍然未覺,她挺直腰背好奇地往前探了探頭,正半瞇起眼認真打量,那雙桃花眸如狩獵中的赤狐一樣狡黠靈動,在別人眼中卻是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眾人剛要開口責(zé)罵她不好好排隊,便見那抹艷紅戛然停住,立在攤子的不遠處。 道長看著年紀不大,約莫及冠。 沐攸寧有點訝異,這不都要修道多年才能有所成的嗎? 更讓她震驚的是,這位小道長身邊跟著的并非道童,而是一襲黑袍,披著面具的護衛(wèi)。 雖然沐瑤宮的人在找到童子修練之前,皆是不通武藝,可習(xí)得心經(jīng)后,獨一個本事大有長進分辨人的內(nèi)功深淺。 許是為了讓弟子順利找到修練對象,素心秘譜第一重便是讓人定神運氣,靠觀察辨別對方內(nèi)力是否可收為童子之用。 護衛(wèi)是武功高強不錯,但這位道長也非普通人。 尋常人rou眼看不出他身上有異,只沐攸寧早將心經(jīng)倒背如流,才察出他的頸脈處不時有微弱的顫動,像是這身體困不住先天的內(nèi)力,要從皮下沖破出來;丹田處的起伏頻繁有勁,不時有一息停滯,都是他不自覺抑壓身體強大內(nèi)力的證明。 令公子昨日遭受水禍? 道長含笑問話,雖是問句,語氣卻是無容置疑。 他并未像普通道士規(guī)矩地抱著拂塵,帶著夸張的手勢左指右點,而是握著拂塵的尾端輕輕晃動,似要揮去繞在周身的煙火氣,一舉一動皆讓人賞心悅目。 坐在他面前的年輕夫人連連點頭,認同道:是的,我兒腿腳不便,鮮少出門,更別說得罪人,昨日剛踏出門外便被淋了一盤臭水,無奈之下已立馬梳洗,怎料晚上突發(fā)高熱,實是怪事啊! 沐攸寧聽得歪了頭,心里暗笑,想著這位道長果然也是出來混口飯吃的騙子。這看起來是湊巧罷了,其兒子鮮少出門,想來身子骨不算好,一盤冷水淋下,會病也不為奇。 她抱手輕哂,心中所想更是直言不諱,待有幾道目光投來,意識到這似乎并不太好時方抬手捂唇,緩緩轉(zhuǎn)身欲逃。 姑娘所言極是,確是湊巧而已。 不料沐攸寧轉(zhuǎn)身的一刻,竟見那道長笑盈盈地看著她,贊同地道:故貧道問的,是禍乃是災(zāi)害,自上天的懲罰;也可解作碰上不該得罪的鬼神。 這話本就是說予那位夫人聽,可眼下與之四目交投,沐攸寧竟生出他是刻意向自己解釋的念頭,對方笑意清和,有如身后拂來的春風(fēng)輕柔,卻仍挾著屬于寒冬的凜冽,一旦察覺便再難忽視。 沐攸寧饒有趣味地盯著他,這位道長并非冒失之人,故意在短短幾句話中現(xiàn)出端倪而又不再繼續(xù)辯解,如此剛好的誘餌非但不讓她生厭,反倒引得她心癢癢的,欲要在對方身上一探究竟,也許能發(fā)現(xiàn)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一些會叫她難以抗拒,甚或深陷其中的秘密。 道長食指抵住龜殼在桌上轉(zhuǎn)動,不消一會兒就掉出三個銅板,如此反復(fù)數(shù)次方自沐攸寧身上收回視線,他眼底笑意更深,道:夫人若不將事情一一道出,請回吧。 我說!我說便是! 那夫人急了起來,雙手不安地絞著帕子,目光飄忽,低聲說:我兒換洗后,是坐轎子到渡口等他父親。 這位夫人礙于面子而隱瞞了不少細節(jié),如今被直白點明,頗有點不情愿地娓娓道來。 卻說她兒子剛坐上轎子,認為天色尚早,當下決定先繞路去山腳處買些糕點。 山腳下的茶棚雖小,那對夫妻的手藝卻令人贊不絕口,許多人特意前來這島上為了買他們自家做的棗心凍糕,尤以春夏的人流最多。 棗心凍糕入口軟綿,冰涼的觸感不因溫度變質(zhì),存放月余也沒問題。故而大量的人都會在夏季買了作小點心,在趕路時充當冰塊降溫,口碑甚好。 然這對夫妻脾氣古怪,不喜與人交流,茶棚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搬去新的位置,這次就剛好在山腳下的小溪附近。 那夫人的兒子出門后耽誤了時間,趕到時正好只剩最后一份,情急之下使了陰招,用拐杖絆了排在前方的小女孩,其右腳恰巧跪在尖石上,血流如注。 他只見人倒下,沒想太多,待他高興地抱著糕點轉(zhuǎn)身時,竟變成自己失去平衡,往小溪滾去。 家仆幾人驚得趕緊將他撈起,但奇怪的事就發(fā)生了,這只是條小溪,水深更是僅僅及腰,可無論家仆怎么使勁都未能將人扶起,半刻過去,就在眾人以為他已被淹死才開始掙扎,倏地僵著身子站得筆直,眼神凌厲,一語不發(fā)地往邊上走。 更詭異的是,那小女孩明明傷得很重,在他站起的一刻卻止住哭聲,咯咯笑起來,不像受傷的樣子,靈巧地在人群中穿梭跑走,很快就消失蹤影。 反倒是那夫人的兒子,落水后并未有受傷,站穩(wěn)后才見右腳的血汩汩而流,染紅了小溪,立在溪邊一動不動,忽地仰著頭往后倒去。 家仆把人抬回家后便是提到的突發(fā)高熱,昏睡不醒的狀態(tài)了。 魂魄本無形,吸食天地靈氣后能化作萬物形態(tài)。鬼邪若有害人之心,令公子早已命喪黃泉,他得罪的并非尋常小孩,而是踞于溪流的水鬼。 只見道長用食指在龜殼上敲了兩下,漫不經(jīng)心地道:不是說了山上有汲了邪氣的猛獸,異常兇惡,切忌靠近嗎?為何還要在山下聚集? 眼見那位夫人表現(xiàn)驚慌,他也算是再度警示一遍了,便不再多言,迅速將銅錢收好,輕舔薄唇,回頭跟護衛(wèi)說:收攤。 隊伍上只剩張張苦瓜臉,那位夫人在知道得罪了什么之后,表情也不比他們輕松。 沐攸寧見人群漸散,也拂去剛才的無謂念頭,欲隨人流離開,回身剎那卻見那道長直勾勾地望著她,以指頭夾起三枚銅錢拋在半空,待銅錢依次落入龜殼方莞爾道:姑娘所求之事,今日定能圓滿。 未待她反應(yīng)過來,道長已轉(zhuǎn)身跟著那位夫人離去,羽衣蹁躚。 照他所言,豈不是能在今夜找到童子自愿陪她修練? 沐攸寧只覺好笑,沒將他的話放在心上,徑直往客棧投宿,驀地想起他所言的邪魅,心中竟有一絲動搖。 這位道長確實有趣,就連他故作玄虛的話語亦未叫她煩厭,若他當有些本事,那么山上很可能真有她未曾見識過的鬼怪 沐攸寧笑逐顏開,難得無人拘束,且到山上見識見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