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家
第六章-家
中午是在林家吃的午飯。午后,林富貴有說有笑送走了牛大叔,回到家把門哐地一關(guān),立馬變了臉色,指著念娣破口大罵:你這個狗娘養(yǎng)的賤婊子,剛才誰叫你頂撞牛叔叔的? 我還沒問爹請這么個沒人要的老男人到我們家來是什么意思呢?念娣冷冷地說。 林富貴砰的一聲砸了一下桌子:你吃碗砸鍋不爭氣把王家那段好事吹了,你爹在這里費(fèi)盡心思給你另尋郎君,你看不出來? 你給我找的就是這個比你還大的老男人? 比我大怎么了?比我大會疼人,不比外面花花公子哥好?你個窮丫頭還想找什么皇帝老兒啊? 他給你多少彩禮錢??? 這就不關(guān)你事了,你安心在家里備嫁就是。 哦,把我賣出去好給弟弟娶媳婦是吧? 你這個不肖子孫狗娘養(yǎng)的爛婊子,你給老子再說一遍?林富貴好像被踩到痛腳一樣,急眼了。 別吵了別吵了啊!李淑珍忙上前來勸架。 難道不是這樣嗎?念娣針鋒相對。 忘恩負(fù)義狼心狗肺的東西,爹娘養(yǎng)你這么大現(xiàn)在弟弟有困難你難道不該付出的嗎?你忘了你爹怎樣含辛茹苦把你養(yǎng)大還供你讀書嗎?給我滾回去,沒我的話不許踏出房門一步! 午后的陽光白花花刺人眼。林念娣聽見樓下林富貴午睡的鼾聲,遂從房間里出來,輕輕走下樓,來到廚房。 母親圍著圍裙,弓著背在灶臺前洗碗,看起來是如此瘦弱而疲倦。洗著洗著,她直起身子扶了扶酸痛的老腰,深深嘆口氣。 mama。 李淑珍慢慢睜眼從碗堆里抬起頭來,好像早已知道這一刻要到來:丫頭。 半晌無言,只有母女兩相互注視的目光。 李淑珍長嘆一聲,擦干了手,示意念娣到客廳里。 坐吧。 我曾經(jīng)也是你這么大的小女孩。那時候還沒有計(jì)劃生育,家里四姐一弟,我是老四。李淑珍低著頭,兀自陷入了回憶里。 我們四個姐妹個個長得清秀可愛,可爹從來沒抱過我們。他從來不問我們在學(xué)校里考了幾分,哪怕我們不及格的試卷不小心被他看見,他也只是笑笑。他從來不會像對弟弟那樣,把我們抱在膝蓋上教我們唱歌說話,夸我們未來是小英雄。 我心里一直若有所失,可當(dāng)我看見隔壁小梅考了四十分被爹追著滿村跑的時候,我告訴自己我有一個好爹。 直到弟弟出世之后,看見我的父親像變了個人似的,對我的弟弟事無巨細(xì)噓寒問暖,我才知道原來爹不管我只是因?yàn)樗辉诤跷?。我傷心、失落,寧愿爹打我罵我,也不愿意他眼里根本就沒有我。 可是爹永遠(yuǎn)看不到我。弟弟打個噴嚏他都急得不得了,而我在地里摔破頭流了好多血,他也只是躺在他的老爺椅上看著娘給我洗頭。娘說,我是女兒,弟弟是兒子。女兒終究是要嫁出去的,只有兒子才是香火。 有一天我看著天真無邪的弟弟,突然起了惡念。我把他的玩具搶走了,還打了他一巴掌。他哭得很傷心,爹趕過來暴跳如雷,生平第一次打了我。 他用藤條抽我,用凳子砸我,用腳踢我。他把我打得鼻骨都斷裂了,我流了滿地的血,爬都爬不動。可是你知道嗎?我很快樂。我很快樂,因?yàn)榈K于看見我了。 李淑珍的聲音平淡安穩(wěn),仿佛在訴說別人的故事,可那張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早已淚流滿面。 那時候父親雖然沒有太多錢,在村里也是個令人尊敬的老實(shí)貧農(nóng)。后來他又設(shè)法進(jìn)了鎮(zhèn)上的玻璃廠,那可是一輩子的鐵飯碗。因?yàn)樗牡匚桓撸业膉iejie們每個都嫁給了自己心儀的對象。 那年我十四歲,愛上了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他沒有太多的錢,但他很溫柔,他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真心愛過我的人。只有他看我的時候,看到的不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女孩,一個累贅又不舍的賠錢貨,而是一個閃爍著光芒的、獨(dú)一無二的人。 我在他的眼睛里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原來是那么可愛。我以為我也會像jiejie們那樣稱心如意,可是后來下崗潮,我的父親丟了工作,一輩子的鐵飯碗就這樣砸了。 我的弟弟突然從可敬的工人之子變成一個破落戶的兒子。父親年紀(jì)大了沒工作,一家人坐吃山空愁破了頭,弟弟還要娶妻...怎么辦?于是我被嫁給了你父親,換取了整整一萬元,幫李家度過了那段最艱難的歲月。 你以為我沒有反抗過嗎?我反抗過,我哭鬧絕食上吊哪樣沒做?可最后那天,我來到池塘邊偷偷尋死,看見我的父親佝僂著在田里抽悶煙,我突然就跳不下去了。 那是生我養(yǎng)我的父母,丫頭。他們縱有千般不好,終究是他們把我養(yǎng)大。我不能只顧自己,我身上背負(fù)著他們的重負(fù)。這就是家庭。 后來,我是笑著嫁到林家的。我不恨他們,我愿意犧牲。 李淑珍一把抹去滿臉的淚水,仿佛這樣就可以抹去當(dāng)年那個死在新婚夜卻從未離去的小姑娘,抹平她心中燃燒了三十年的恨。她望著女兒悲哀地嘆了口氣,起身回到灶臺旁。 日影緩緩挪移,枝頭的麻雀在歡叫。林念娣沉默地垂著頭,不知道坐了多久,才站起來跟了過去:可是mama,生我養(yǎng)我的人就可以要求我為他犧牲一輩子嗎? 而且,我們家并沒有到那樣山窮水盡的地步吧,現(xiàn)在只是想給林福寶娶妻而已。可林福寶不娶妻不會死。 李淑珍轉(zhuǎn)過頭,憂郁地看著她:我沒有辦法,念娣,不要再找我了。 林念娣回到房間,砰地一聲關(guān)上門,倒在床上哭泣。父親的態(tài)度她其實(shí)并不在意,她早就知道他沒有心??梢幌?qū)λ€算好的母親,卻也一再放棄她,這才叫人失望透頂。她原以為走了一個瘸子就沒事了,可誰知道還會再來一個鰥夫... 貧窮、軟弱、重男輕女... 不!憑什么犧牲的永遠(yuǎn)是女人?林福寶的幸福,為什么要她來買單?母親,她難道就真的不恨嗎? 門吱地一聲開了,大姐招娣端著一盤葡萄走進(jìn)來。 你還好嗎? 林念娣抬起糊滿鼻涕眼淚的臉,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林招娣臉上頓時染上了陰影,頹然坐到床頭,遞給她一塊紙巾。 沒辦法的,meimei。這就是女人的宿命。 什么是女人的宿命?我不相信有什么宿命! 女人注定是沒有家的,meimei。你終究要出嫁。 那么就讓我自己租個房子在里面孤獨(dú)終老! 林招娣愁悶地?fù)崦蛔拥幕y,沉默了一會兒,然后道:你若不結(jié)婚,老了誰給你送終呢?九泉之下,誰會祭奠你呢?就是活著在鎮(zhèn)上也抬不起頭來,會被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meimei,你終究還是要結(jié)婚的。其實(shí),到最后,你會發(fā)現(xiàn)老男人和小男人都一樣,年輕男人并不會比老男人好。 既然鎮(zhèn)上人會指點(diǎn)我,那我就逃出去,我去北上廣!我看還有誰指點(diǎn)我!既然男人全都不好,那我就一個都不要! 林念娣說完就覺得自己好幼稚,像個氣急了說狠話的孩子。她以為大姐會笑她,但招娣沒有笑。她只是低頭郁郁不語,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們也許看似軟弱、愚昧,她們可能一生不醒,但她們是我們的來時路。更重要的是,每一個她都是獨(dú)一無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