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童年

    【市場】

    陳蜜原來也住在市場旁邊。

    小城鎮(zhèn)的市場，每天早上四點(diǎn)就有人進(jìn)貨，五六點(diǎn)開始擺攤，音浪無孔不入，想要繼續(xù)睡覺變得困難。

    她幼時幾乎沒睡過懶覺。

    陳嘆樵的房間就在她對面，朝南，采光好；自帶陽臺，空間大；位于家屬院內(nèi)側(cè)，安靜。

    mama甚至在陽臺上養(yǎng)了花，杜鵑、牡丹、龜背竹植物繁茂，同陳嘆樵一樣，按照她的期許在茁壯成長。

    因為睡眠不足，童年時期陳蜜總是帶著黑眼圈，看起來病懨懨的，并不惹人愛。

    每天早上四點(diǎn)，陳蜜被樓下拉貨的聲音吵醒，揉揉眼爬起來，推開陳嘆樵的臥室門，跑去弟弟床上睡覺。

    在陳嘆樵還在父母睡的時候，那原本是她的臥室。陳嘆樵問陳蜜為什么要睡他的床，陳蜜心里窩火，一腳把陳嘆樵踢了下去。

    陳嘆樵一聲不吭地坐在地上流眼淚，陳蜜裝作看不見，她才不會像她媽一樣哄著他。

    陳嘆樵等待無果，只好自己爬上床。啪，又被踹下去了

    往復(fù)三次，臥室里終于傳出哇一聲哭喊。

    陳蜜嚇得瞬間從床上跳起來，撈起陳嘆樵就往被子里塞：別哭哦，小喬不哭！jiejie親親抱抱給你買糖吃！

    陳嘆樵確實(shí)不哭了，他嘴被他姐捂住了。

    她媽沒被吵醒，陳蜜松了一口氣，把陳嘆樵揣懷里，開始騙小孩：小喬，有沒有人告訴你，和jiejie一起睡的小孩會變得更聰明？

    沒有。陳嘆樵哽咽，屁股好痛。

    那jiejie告訴你，你不要和人說哦！和jiejie一起睡覺的小孩，可以長得很高、變得超級無敵聰明哦！

    我不信

    嗯嗯，你信！記住不要和別人說哦，說了就長不高了，陳小喬就會永遠(yuǎn)是個小矮子。

    陳嘆樵貓軀一震，陳蜜滿意。

    她終于能睡安穩(wěn)覺了，胸口懟著她弟的腦袋，毛茸茸的小平頭。

    兩個人都小小的，呼吸繞在一起。

    七點(diǎn)父母醒來之前，陳蜜再偷偷爬回去。

    陳嘆樵也習(xí)慣了，每天早上被子動了，他就自覺轉(zhuǎn)身，給陳蜜騰出空間補(bǔ)覺。有次陳蜜睡得昏沉，起晚了，被mama抓了個正著，父母這才重視起陳蜜臥室的噪音問題。

    爸爸給安上了雙層的玻璃窗，早上的吵鬧聲小了許多。但陳蜜養(yǎng)成習(xí)慣了，四點(diǎn)準(zhǔn)時睜眼，身邊空蕩蕩的，總是沒法繼續(xù)入眠。

    黑眼圈又找上她了

    半個月后，陳蜜又爬上了陳嘆樵的床。

    她弟就像一個人形安眠藥，陳蜜貼著陳嘆樵，不過五分鐘就能陷入夢鄉(xiāng)。

    菜販只在早上出市，入夜后，市場就變得安靜起來，只剩下飯館、水果攤還在營業(yè)。等到了深夜，萬籟俱寂，下水道的臭味被晚風(fēng)吹散，陳嘆樵寫完了作業(yè)，跑去幫陳蜜去清理窗臺上的鴿子屎。偶爾也有市場里的雞毛飄上來，很少。

    陳蜜很會胡扯，一張嘴里沒幾句正經(jīng)話，因此也很會講故事。陳嘆樵喜歡聽，一邊幫她姐擦鴿子屎，一邊問：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陳蜜躺在床上瞥了他一眼：然后jiejie也得到了和弟弟一樣多的愛，成功變成了天上的星星。

    陳嘆樵興奮：那是不是jiejie弟弟永遠(yuǎn)在一起了！

    陳蜜冷笑一聲：不，他倆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一顆在東邊，一顆在西邊。

    【吵架】

    童年時期的記憶是灰撲撲的，錢總是不夠花，愛永遠(yuǎn)得不到。

    陳蜜和陳嘆樵一起放學(xué)，mama買兩包干脆面，一人一包。陳蜜不舍得吃，小口小口地，含在嘴里吮軟了才舍得嚼。

    陳嘆樵幾口就吃沒了，嚷著還想吃，mama就把陳蜜的拿來，掰開一半給陳嘆樵。

    陳蜜什么都不說。

    等mama一離開，她就再搶回來。

    陳嘆樵號啕大哭。

    爸爸就不會這樣。一人一包，誰也不多，誰也不少。陳蜜喜歡讓她爸來接她，只是這種事情不常有，父親的警服常掛在家里，但父親的身影不常出現(xiàn)。

    而mama總是很疲憊，總是會說，蜜蜜，你是jiejie，要聽話，要讓著弟弟。

    你是jiejie，jiejiejiejiejiejie。

    陳蜜一遍遍反抗這句話，一遍遍地意識到無論如何抵抗，都無法消除這種如影隨形的偏愛與嫉妒。陳嘆樵還偏偏很喜歡她，每天都在問：jiejie喜不喜歡我？

    她媽說她沒良心，陳蜜覺得有道理。她可以毫無愧疚地把陳嘆樵的東西搶走，并且問心無愧地說出我討厭你四個字。

    她弟很受打擊，委屈得像條無故挨揍的狗，陳蜜很享受這種卑劣的喜悅。

    但陳嘆樵還是蠢，蠢貨，還會很喜歡她。

    你知道的，你會知道的，輕輕揭開任何一個這樣的日子，那樣不體面的挫敗與嫉妒都無處遁形。

    等她總算認(rèn)清了愛與恨總是相伴而生，而親人之間的最終歸宿就是相互折磨，陳蜜

    想要復(fù)仇。

    她把陳嘆樵扔了。

    在公園里，玩滑梯，陳嘆樵那個笨蛋，根本就毫無戒心。

    媽瘋了，爸從警局趕回家又趕回警局，一隊人馬把小鎮(zhèn)翻了個底朝天，一直到凌晨四點(diǎn)才接到公安局的電話。

    陳嘆樵腫著眼回家了。

    她當(dāng)然挨打了，躺在床上疼得睡不著，盯著灰撲撲的吊頂燈，聽見父母摔杯子爭吵的聲音。

    你如果不那么偏心，蜜蜜根本不會變成這樣！

    哦，這是她爸，陳蜜捂著臉，疼的呲牙咧嘴，心里默默給她爸喊：加油加油！

    你有臉說，你還有臉說我陳勁松，你以為多輕松??？我也是人，我也會累，我要工作、要看父母，還要照顧兩個孩子，你以為我這些年輕輕松松就過來了嗎？你以為這個家是我、是我隨隨便便、就就維持起來的嗎！

    她爸不說話了。陳蜜從床上跳下來，偷偷拉開一個門縫往外瞧好巧不巧和陳嘆樵四目相對。

    她趴在她的門縫里，她弟趴在自己的門縫里。

    陳蜜皺眉，瞪了他一眼。陳嘆樵好委屈，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流。

    好麻煩，不能讓他哭出聲陳蜜朝陳嘆樵揮揮手，她弟屁顛屁顛地就跑過來了，貓進(jìn)她懷里，躲在一起看罵戰(zhàn)。

    她弟的腦袋，好軟，好香

    啊吵到哪里了？吵到

    吵到mama哭了。

    陳勁松，你是不是從來都不愛我？我那么愛你，你為什么不愿意也愛一愛我

    愛什么？陳嘆樵扭頭。

    沒什么。陳蜜把他的耳朵捂上：走，去睡覺。

    門關(guān)上了，好大的聲音。爸去了警局，媽去了臥室，陳嘆樵陳嘆樵這個蠢貨，居然還能睡得著。

    一個星期后，陳蜜小學(xué)畢業(yè)了。放學(xué)路上她媽買了干脆面，居然破天荒的一人兩包。

    這一次，她的東西沒有落進(jìn)陳嘆樵的手里。

    陳蜜震驚，一邊啃一邊問：我爸呢？

    你爸死了。

    哦，陳蜜點(diǎn)頭：那我爸什么時候活回來？

    mama停下來、蹲下來，mama哭了。

    陳蜜也跟著蹲下，她一蹲，陳嘆樵也跟著蹲下來，三個人在馬路邊排排坐。陳嘆樵的目光惶然，陳蜜安慰他，沒關(guān)系。轉(zhuǎn)過頭，又對她媽說：你也沒有關(guān)系。

    童年就這樣結(jié)束了，像黑白電影突然斷電，the   end都還沒來得及出現(xiàn)便黑了屏。

    家里漸漸富裕起來，日子過的寬綽了，聽說是她爸留了一筆錢遠(yuǎn)走他鄉(xiāng)，靠著那筆錢和自己的努力，她媽把她和陳嘆樵都養(yǎng)大了。

    突然有一天，陳蜜發(fā)現(xiàn)窗臺上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了鴿子屎，而陳嘆樵也很久沒再粘著她，并且能夠面無表情地應(yīng)對她的我討厭你攻擊了。

    弟弟比自己高出一大截，這仿佛一瞬間的事情。陳蜜仰頭看他：樓上那群鴿子呢？

    陳嘆樵濃密纖長的睫毛顫了兩下，變聲后的聲音低沉醇厚：死了。

    ??？什么時候死的？

    五年前。陳嘆樵頓了頓，看白癡一樣看他：養(yǎng)鴿子的那家戶主五年前心臟病突發(fā)去世，鴿子都被賣給飯店了。你忘了？

    ??？

    她這才回味過來，長大的這一瞬間居然是許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