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桂枝輕快地吹了個口哨，并攏的手指在我的肩膀上有節(jié)奏地敲著，嘴里忽然蹦出一句話。

他說：“呂新堯真是長了張rou臉?！?/br>
老媒婆口中那張“新郎官的臉”到了潘桂枝嘴里卻成了rou臉，他望著遠處，像是陷入了一段回憶中，繼續(xù)用粗俗下流的話侮蔑我哥。

我的目光追隨著呂新堯，好像整個道路上只有他一個人，潘桂枝分明在我耳邊喋喋不休，可是我卻感覺自己獨自一人站在了一堵高墻上，只聽見呂新堯的聲音說：“跳下來?！?/br>
我下意識地搖頭。

“我數(shù)三聲，你不下來我就走了。”

呂新堯向來言出必行，數(shù)到三，我看見他目不斜視地走開了，往遠離圍墻和我、靠近梅青青的方向。

潘桂枝這時候?qū)ξ艺f：“回去問問你哥，梅青青的屁股用起來怎么樣？”

我聽見自己慘烈地尖叫了一聲，從高墻上摔了下來，在一片天旋地轉(zhuǎn)中，只有呂新堯的輪廓是清晰的。

“哥！”我朝呂新堯喊，眼淚把視線里的我哥淹沒了，等我把它擦掉，卻只剩下潘桂枝震驚的臉。

潘桂枝瞪著我說：“孟梨！你他媽的是不是有毛病！”

潘桂枝一定還練過火眼金睛，他在我的病完全發(fā)作之前就看出了苗頭，而我只看見我哥向我走過來。

呂新堯在我喊他的時候就朝我偏過了頭，目光精準地落到我臉上。我看見他的眼睛輕輕地瞇了一下——我哥的眼睛有點輕微近視，瞇起來的時候，眼皮往下遮住了一點瞳仁，我感覺自己被他的眼神專注地注視著。

“過來?！彼麑ξ艺f。

我正要走，潘桂枝的手臂卻牢牢地壓著我的肩膀，他沖我哥說：“好久不見啊呂新堯?！?/br>
呂新堯的眼神掠過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地說：“還可以更久?！?/br>
我見過我哥用這種眼神看人，在我哥眼里，潘桂枝顯然成了一坨污濁的空氣。他原本志得意滿的神情在臉上僵了一瞬，隨后才重新開口：“怎么著啊，我跟弟弟敘敘舊你也要管？”

“先跟我敘舊吧?！眳涡聢蛘f。

潘桂枝曾經(jīng)跟我哥打過一架，似乎仍然心有余悸，他臉色白了一瞬，正想說些什么，這時吊橋那頭的梅青青聲音清亮地喊了一句“呂新堯”。

我感到心臟猛地一縮，惶然地望向我哥。我哥并沒有作出反應(yīng)，但眉頭卻皺了起來，看上去已經(jīng)有一絲不耐煩。呂新堯伸手拉住了我，直接將我拉出潘桂枝的掣肘，我哥松手的時候，我慌張地握著他的兩根手指沒放。

潘桂枝的臉色由白轉(zhuǎn)青，他看了看我，又看看那邊的梅青青，眼珠微妙地轉(zhuǎn)了一圈，突然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當著我哥的面說道：“嘖……呂新堯，你可真是長了一張rou臉！”

我哥的臉上閃過一瞬皮笑rou不笑的神情，他沒有理會潘桂枝，垂下眼對我說：“回家?！?/br>
我不敢回頭看潘桂枝，而他卻精明地窺破了我的心思，在我身后叫道：“弟弟，你這樣真?zhèn)绺绲男哪??！?/br>
呂新堯深深地看我一眼，就著被握住的兩根手指拉著我走。梅青青已經(jīng)過來了，我聞到一股香氣，仿佛是從她的碎花裙擺上飄出來的。

我一直記得梅青青那天的樣子，她裙子里的身體在陽光下顯得柔軟而富有生命的活力，幾絲碎發(fā)垂落在她光潔的脖子上。

“這是你弟弟吧？”梅青青的嗓音像甜棗一樣。

我哥“嗯”了聲，我看見梅青青紅潤的嘴唇動了動，對呂新堯說：“帶弟弟一起嗎？”

潘桂枝沒有撒謊，梅青青在等我哥，他們好像約好了要去什么地方，呂新堯要丟下我了。

然而我卻總是猜錯我哥的心思，他在梅青青面前似乎變得很好說話。呂新堯居然詢問我的意見：“想去嗎？”

他還沒有說去哪里，我就點了點頭。我哥似乎一點也不意外，也不打算多說，他的目光掃過我，而后對梅青青說：“那就走吧。”

白雀蕩的溜冰場是在呂新堯中考那年建起來的，我曾經(jīng)偷偷溜進來找呂新堯，但又不敢讓他發(fā)現(xiàn)。這是我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被我哥帶進溜冰場。

呂新堯有很多狐朋狗友，他一進去，前臺就迎出來一個叫“小吳”的人，他染著黃色的頭發(fā)，看不出年紀。

小吳拎著幾雙輪滑鞋跟呂新堯說了幾句話，隨后坐到我旁邊，笑嘻嘻地問：“弟弟，會不會溜冰??？”

我搖頭，他一邊穿上輪滑鞋一邊對我說：“不會也沒事兒，小吳哥帶你玩，保管一天教會你?！?/br>
說著他擠眉弄眼地看向我哥，又朝梅青青的方向揚了揚下巴。

這時候有人換好鞋推門進去，震耳欲聾的音響聲從門縫里傳了出來，一片嘈雜中，我望著我哥，我哥也望向我，我們就這樣對視了幾秒鐘，隨后我哥收回了視線，對小吳說：“你先過去吧，我?guī)?。?/br>
“你弟弟還怕生??？”小吳側(cè)過頭看了看我，系好鞋帶站起來，“嘖”了兩聲，“那行吧，我先去啦。”走了一段他又回過頭來，指了指前臺沖我說：“弟弟，那兒有護膝，怕摔就戴上?！?/br>
“怕摔嗎？”呂新堯問。

我從小就是膽小鬼，不敢獨自過吊橋，不敢爬圍墻，一個稻草人就能讓我縮在稻田里不敢回家?？墒俏腋缭?，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于是我搖了搖頭。

輪滑鞋是雙排的，但我站起來的時候還是沒有站穩(wěn)，我哥拉住了我，一直將我?guī)нM光線昏暗的溜冰場內(nèi)部。天花板上變幻的燈光把室內(nèi)照得像喧鬧的舞池，周圍都是飛快閃過的人，我和我哥站在墻邊，好像四周都是浮光掠影。

“潘桂枝怎么你了？”呂新堯問。

我說：“沒有?！?/br>
“是嗎。那你哭什么呢？”他接著問。

因為你。我心說。因為我看見你丟下我走了。

因為你要喜歡梅青青了。

我吸了幾口溜冰場的空氣，鼻子忽而一酸，突然不可抑制地難過起來。我低下頭，對我哥說：“不知道……因為我有毛病?！?/br>
說完我的眼淚就掉了下來。我好像經(jīng)常在呂新堯面前哭，即使燈光昏暗得看不清臉，但他還是猜出來了，我哥伸手抬起我的下頜，用手背擦我的眼淚。

地面很光滑，輪滑鞋帶著我往后溜了一段，我哥對我說了聲“別哭了”，隨后他托住我的后背，帶著我沿外圍滑了起來。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接著突突地加速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