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伯特在中央的府邸是臨近城裏的一個莊園，曾經(jīng)是某個貴族的家產(chǎn)，因而也非常寬廣。

    莊園裏盡是大片的綠色草地不見盡頭的褐色高墻，可惜死板的對稱結(jié)構(gòu)卻使她顯得毫無生氣，赫伯特一直都不太喜歡這裏。

    但他乘車到達的時候剛好是傍晚，夏日裏落日的余光正撲落在他望著莊園的眼眸上，讓他覺得這裏也似乎不再那幺死氣沉沉了。

    馬修在車上的幾天一直昏昏沉沉，赫伯特早已讓隨行的軍醫(yī)幫他處理了傷口，但直到下了車馬修才覺得腦子沒那幺飄忽了。

    赫伯特見他這樣，便直接讓僕人帶他下去休息，自己則換上了軍服又乘車離開了這裏。

    他并沒有時間休息，他必須得去會見元帥，過些日子還會離開這裏迎接戰(zhàn)事?？墒撬麉s完全沒有了以前的興奮，甚至覺得自己變得毫無干勁，對曾經(jīng)最熱衷的事情也無動于衷，更像是不得已地去面對。

    火車上的三日裏赫伯特都未與馬修說過話，悶得他心情煩躁。

    他并不是脾氣好的人，但怒火發(fā)洩后也很容易消氣。從憤怒到失落，從失落到平靜也不過是三日之間，而接下來大概他也很久都不會見到馬修了。

    馬修得一個人呆著，但他一定不會覺得無聊吧，赫伯特有些疲倦地眨了眨眼，把視線從車窗外收了回來。

    畢竟馬修本來就內(nèi)向得很，話也少得可憐。似乎也沒有和其他玩物成為朋友，只有他一個朋友都沒有，只有馬修一直是一個人的，說不定是不想有任何的留念和牽掛。

    赫伯特消極地推測。

    莊園的后院似乎也有一個溫室，讓僕人收拾一下，馬修會喜歡那裏的……

    赫伯特閉上了雙眼，皺起了眉思考。

    滿腦子都是馬修。

    也許只要有一本書，馬修就可以在溫室裏呆上整整一天。他覺得馬修絕不會喜歡自己書房裏那些厚重的書，或許明天得讓僕人陪馬修去一趟城裏。中央那幺繁華，從未見過世面的馬修一定會喜歡上的。

    困頓的腦子閃過了這樣的想法，赫伯特便就這樣下了決定。

    但他從未想到他會為這樣的決定而后悔莫及。

    ****

    馬修從城裏回來的那個下午就病倒了，一開始還只是身子有些沉重，可到了晚上就發(fā)著高燒說起了胡話。

    赫伯特與將帥們商議軍情直到深夜才回來，一回來就見到馬修雙眼緊閉躺在大床上，嘴唇慘白，急促不安地呼吸著，額頭上也盡是滲出的細汗。

    “怎幺會這樣！”赫伯特忍不住質(zhì)問一旁手足無措的僕人，他才一天不見馬修，竟然就變成了這樣。

    赫伯特的聲音讓半昏半睡的馬修受到驚嚇似的，全身一個激顫就猛然睜開了眼。

    他毫無焦距的眼睛望了望房間裏的人。

    那雙眼睛布滿了病態(tài)的血絲，讓僕人們都覺得有些可怕，像是看到怪物一樣，想要閃躲卻又不得離開。

    “快去叫醫(yī)生過來！”赫伯特有些不滿，畢竟他的僕人顯得太無用了，但仍強壯冷靜，他不想表現(xiàn)得過分擔心，這并不符合他的身份。

    赫伯特面無表情地在床頭坐下，伸手掠過傷口輕撫馬修的額頭，發(fā)現(xiàn)他果然熱得燙人。

    馬修全身哆嗦，異常不安地坐了起來，有些混亂地喘息著喃喃自語。

    “……安妮……死了……”

    “安妮是誰？”

    在上次之后，赫伯特還是次和馬修對話，不過幾日而已，卻也讓他有了許久的錯覺。

    赫伯特分不清這個渾身顫抖的人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寒冷，只知道馬修這副樣子可憐地要命，比臨死之人掙扎的模樣還可憐，不由自主地就把他摟進了自己懷裏。

    馬修卻倏地一抖，眼神中閃起了驚恐，好久才將幻覺與現(xiàn)實分開，只是也依舊驚魂未定。

    “我……得回去……我要回家?！?/br>
    乾癟的聲音沒有在哀求眼前的人，只像是自言自語般肯定地述說著自己的決意。

    “你得先回答我，安妮是誰？”赫伯特臉色變得非常糟糕，耐著性子問道。

    “是我的……”，馬修乾燥的唇顫抖地更加厲害了些，細聲細語地說，“……她是我的meimei……我得回去……救她?！边@些天他都在想念著最牽掛的人，緊張地無法入睡，而赫伯特卻全然未發(fā)覺。

    “馬修，我可從未聽說過你有meimei?！焙詹夭⒉磺宄R修的情況，雖然他從未了解過，但在這種情況下，他不得不懷疑馬修是否有些神志不清。

    “我有一個meimei……只是……我們很小就分開了……”馬修的雙眼無措四處不安地飄忽，滿額頭的細汗讓他顯得像剛被死神追逐過一樣絕望而無力。

    “然后呢？賣了嗎？”赫伯特不屑而理所當然的推測卻讓馬修驀然抬頭，徹底沉默。

    許多窮苦人家的孩子或是無人照看的孤兒往往會被送到救濟院，可女孩與能干活的男孩不同，沒有哪個救濟院愿意長期收養(yǎng)那些小女孩。

    但讓救濟院高興的是，當?shù)氐念I(lǐng)主或是一些貴族經(jīng)常私下從他們那裏買去漂亮的女孩用以褻玩或是發(fā)洩，這給他們減輕了許多負擔。待她們成年之后，念舊的主人也許會留下那些越發(fā)美麗的女子當做傭人，而不那幺幸運的女子為了生存幾乎都淪落為城中的妓女了。

    馬修口中的meimei應該也不過就是這幾個下場。這是遲早的事。

    其實，第三帝國向來盛行這樣的風氣，這和將官們的玩物并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可軍官們向來看不起那些道貌岸然的權(quán)貴，因他們往往偷偷進行買賣，把那些少女關(guān)入不見天日的地下室，享用她們的身體，懷孕了便打掉，玩膩了便打發(fā)走。

    雖然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但對有些自以為是的赫伯特來說，他仍覺得自己為正義，而那些貴族則為邪惡，畢竟帝國的將官向來不吝惜賞賜一筆豐厚的財產(chǎn)給離開的玩物讓他們得體地活下去，而那些少女卻不會得到一分錢，重新?lián)碛凶杂傻娜兆右彩撬齻冏呦驓绲娜兆恿恕?/br>
    但赫伯特當然不會同意馬修以尋找meimei的理由回去，畢竟曼拉城還非常不安全，領(lǐng)主和貴族們肯定也早已逃離，誰知道還留在城裏的人是死是活。

    他沒有等馬修的回應，便用力鉗住了他的肩膀，簡單明了地告訴那個有些神志不清的人，“你沒有余力去擔心別人了?！瘪R修還是忘記他的meimei比較好，畢竟她或許還未死，但是也可能跟死差不多了。

    赫伯特還是希望馬修快些忘掉這件麻煩事。

    但下一刻他卻對上了馬修的瞳眸，那雙本應無神枯萎的雙眼竟然痛苦地快要哭出來。

    無措的眼神讓赫伯特一時移不開注視的目光。

    他似乎能感覺到這個人正依靠著自己——事實上這個人也只能依靠自己了。

    比平時脆弱許多的人讓他不由生了些許曖昧不明的沖動。

    他還是次看到馬修這樣的神情。

    ……

    赫伯特不自覺地低頭親吻馬修的雙眸，只有一瞬間，卻也捨不得收回來。在驚訝自己這樣的舉動之前，他就開了口，“告訴我，她被賣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

    這個問題似乎觸動了馬修，讓他無力地靠在床頭喘息。安妮被救濟院的人帶走之后，他們就一直不被允許見面，所以馬修不知道她現(xiàn)在會在哪里，他根本找不到她。

    適才他夢見了安妮，恍恍惚惚，很虛幻，卻很真實。

    那是他永遠不會忘記的情景。

    那一天他和安妮兩人一起出去摘果子，因為母親說好要做果醬給他們，所以他們摘了許多，直到落日才回來。

    可當他們到家的時候，就只見到了倒在地上的人……

    陰暗的房子埋沒了那句身體倒下的陰暗，安妮只能大哭，馬修卻手足無措。

    而不過三日，因安妮未滿十歲又失去了雙親，救濟院便向她伸出了所謂的援手。

    馬修就這樣因為帝國虛偽的仁慈又失去了一位親人。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種心如刀割的感覺。他親眼看著自己的meimei哭喊著被人拖出門，看著她被人重重地賞了一個耳光而瞬間安靜，看著她雙眼含淚不甘地看著自己而不得已轉(zhuǎn)身離去。

    這些模糊的畫面因為漂浮的夢而瞬間清晰，卻又因為夢的漂浮而讓馬修驚恐萬分。

    “帝國……還會取回曼拉城嗎？”他此刻簡直一籌莫展，他害怕戰(zhàn)爭會奪去他唯一的親人，害怕得不得了，每天都是噩夢，每天都從噩夢中驚醒，胸口悶著一口氣，無法呼吸。

    赫伯特沉默地看著眼前帶著絕望與頹廢氣息的人，突然陷入了一股許諾的沖動中。

    那個人正在向自己求助吧，那幺，“我將把曼拉城奪回來?！?/br>
    他忍不住伸手撫平馬修的頭髮，帶著不明的感情對馬修低聲而語，“我很快就會回去?！?/br>
    我可以為你把曼拉城奪回來。這個高大的人心中默默念道。

    聽著在耳邊一直低沉安穩(wěn)的聲音，瞬間有了些放心的馬修視線朦朧中注視著赫伯特，似乎終于抓住了自己的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