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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的請柬,看著請柬上那跟雍希羽的人一般端方的字體,想著那雍先生確是有千般好,可是千般好的事物就必然招人歡喜麼?視線緩緩地下移,他的目光流連在右手那枚翡翠扳指上,這段時間來他日日戴著它,時而用兩指搓磨。正陽綠的翡翠,愈是搓磨愈是散出溫潤的光澤,在這異鄉(xiāng)紛擾的歲月,給他帶來一抹江南春曉的氣息。于是又一次地,他想起多少年前的那個下午,他坐在垂蔭的后院,忽然瞥到那跟在麥當豪身后進來的少年。那少年走路的姿態(tài)獵豹般輕巧,一身竹青色的衣衫躍動得仿佛初生的柳。陽光點點之中,他捕捉到那少年的眼,彼時那少年也正越過麥當豪的肩頭望向他——那是一雙蓄滿了熱力卻不輕易釋放的眼,他明明需要的是溫暖的春天,卻強逼著自己滯步于凜冽的寒冬,年紀輕輕而如此苛求,這少年的目標大約就是那層層的青云了。想到這一點,他不經(jīng)意地微笑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么;卻在那同一瞬間,看到那少年望著他的眼中,忽然地那么一震,然后……然后,好似一夜春來,河冰盡去,萬物抖落一身枯槁,欣欣裊裊舒展。好一會兒之后,他才確定那個少年在沖著他笑,只沖著他一個人、非常不易被察覺的微笑。不知怎么地,那個時候他莫名地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像是頭一回被暴露在不加掩飾的春的意態(tài)中;那意態(tài)中不僅有迷人眼的形和色,還有一顆被喚起來的悸動的心。一顆心一旦被喚醒,又該怎樣才能教它再次沉睡?……柳五坐在公交車的座位上,一路上都在調(diào)整著姿勢,——這幾乎是他第一次乘坐公共汽車,而且是獨自一人。小丁被他勒令在家掃灑庭除、喂驢煮飯,——既然已經(jīng)決定在將來許他個婆娘,那么在那個大屁股開小差的這段時間里,他就心安理得地把小丁當作各方面的仆役。而那小丁性子也軟,被柳五從早到晚呼來喝去累得對著個飯鍋直點下巴,也無半分怨言,——他以為自己在臺灣人生地不熟,只得一個柳師長算個故舊,也虧得這個柳師長他一到臺灣就住進了平房,吃上了三餐。他生性鈍而懦,這好幾年被柳五使喚下來,很是生出點那牲口對主人的戀舊的情感,即便這個主人對自己算不上好,也即便這個主人陰晴不定喜怒無??倫墼谒顩]防備的晴空下向他丟個霹靂,他仍覺得得牢牢跟附了柳五,需要柳五牽著他的鼻子,把他領(lǐng)去任何一個柳五想要去的地方。但凡他盡到了自己作為牲口的本分,他想柳五就不會淡薄他那作為主人的情分,無論帶他到了什么地方,總歸不會少了他一口吃食。街景和遠山從車窗外掠過,柳五坐在那兒隨車搖擺,一邊豎著耳朵聽那口齒輕忽的司機報站名,一邊在心里盤算著臨出發(fā)去香港前的這段時間得把那頭青驢給喂肥實了。他可看出,那sao貨是個惜舊物的,當初為那頭駒子的事能對他吼,還不許他幫忙鏟土,就可見一斑。然而,在駒子的事上跌倒,完全可以在驢子的事上爬起來,想他如今每個禮拜都親自尋當?shù)氐睦限r(nóng)購買秸稈、麥皮、胡蘿卜,為的就是養(yǎng)出個腦滿腰肥的大青驢,回頭好顛顛地牽了上香港,作為給那sao貨的見面禮。一個大屁股的李沉舟,見著了這頭大屁股的青驢,就憑那兩個一般大的高撅撅的屁股,李沉舟也得對這驢子生出親切來,何況還是一頭來自昔日的驢子;并且愛驢及人地,李沉舟當滿心歡喜地接納他,對他說“歡迎回來,我的小金魚”,——當然了,即使沒有這頭大屁股的驢兒,那個老sao貨也會非常高興地把他抱進屋。他向來都覺得李沉舟挺喜歡他的,即使在那個sao貨為了一些討厭的事物吼他不睬他的時候,他仍隱隱約約地感到,那個大屁股還是喜歡他的。很可能在那顆心最深最深的地方,深的一絲絲光亮都沒有的心底,那個老sao貨悄悄地摟著一個跟他一般樣的小獵豹玩偶,拿嘴親了又親地昵道:“我的小撒旦,我的小惡魔……”就因這番無稽的聯(lián)想,柳五坐過了站。當那個司機報出“羅斯福路五段”的時候,他才忽地站起,幾個大步從敞開的車門里跳下,而后悻悻地徒步走向位于景福街的一家餐館。餐館正處于更換所有人的狀態(tài),招牌剛被下了一半,里面的新桌椅堪堪排好位置。坐在柜臺后面的一看就是新接手的老板,——從頭到腳,都肩到背,都生得方方正正實實在在,無一處虛疏;站遠了看,好似那掛在鹵味店溜檐下的做成的醬肘子,沉默而動人。眼前這醬肘子樣的老板正捉了枝毛筆,斂目于案,平推了胳膊在那宣紙上練大字。柳五讓過前堂里跑來跳去的年齡不一的小孩兒,踱到這個練字的掌柜面前,——他一眼就看出這個醬肘子掌柜幾個月前在大陸必定還是個軍官,微長了脖子,他瞥見那宣紙上寫的幾個字是“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呵!——柳五吸了一氣,再看那醬肘子其人,倒看出點不一樣的神氣來。他心里正怪有意思地琢磨著,那掌柜已然開口:“客人以前是哪個戰(zhàn)區(qū)的,司令長是誰?”這是也瞧出他的身份來了。柳五不答,反而對著他那些個字略加俯仰,“兄臺怕是此生都要壯志難酬了?!?/br>醬肘子閉合了嘴,好似一股老鹵做著匯集,汩汩地就要向柳五身上噴溜。此刻卻有一人從那最靠里的臨窗的桌邊,沖那掌柜舉了手,“孫兄,是我請柳師長過來的!”正是吳清末。“歐,原來是老竹竿的部下,”醬肘子擱了筆,瞧了瞧柳五,“不過你們那老竹竿心里只怕比我更有遺恨?!边@時后堂里走出個抓著長柄掃帚的男人,也是一身一聞即知的榮民氣息,男人朝那姓孫的醬肘道:“要不要我去把以前搞炊事的小任叫來做大廚,好歹頂他幾天……”話間柳五卻是已走到吳清末那頭,跟他隔桌坐下,坐下時把頭往那掌柜處一擺,道:“那一位是哪一軍中的?如此生有異相,又如此心在天山,身老滄州——”吳清末推給他一支大信封,“那是十三太保孫孫焱,當年在西北軍跟著馮將軍……算了,馮將軍幾年前乘船遇難,這孫太保已多年不得志,如今跟來臺灣,也只得跟我這個遭罷黜的做鄰居。上頭給了我一干閑差,也給了他一干閑差,什么紀律委員會委員、國策顧問、評議委員,給的薪俸只夠糊口。我自己孤身一人倒也罷了,孫太??墒怯幸淮蠹易右B(yǎng)活,這不,跟那捉掃帚的龐大章一道準備開餐館度日,純粹是為了補貼家用。那龐大章也是個能人,幾年來螺螄殼里做道場,也是難為他。”提著茶壺淅瀝淅瀝地給斟了兩杯茶水,推給柳五一杯。柳五忙著檢視信封里的文件,都是些關(guān)于薪俸領(lǐng)取、職銜調(diào)動、退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