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的男人笑道：“別動粗?！?/br>
隸卒訕訕放下手，躲到邊上跟同伴嘀咕。和玉還跟失了魂一樣發(fā)愣，那男人三兩下解下披風(fēng)，不由分說地把他裹成了一個大粽子。和玉開始還扭動著想掀掉，被拍了一巴掌就老實了，安心縮在帶著體溫的厚實織物里。披風(fēng)實在很暖和，讓他近乎哽咽。

“我……”

“知道。”顧文章勾住他肩膀，目光搜尋著落腳處，“走，找個背風(fēng)地方說?！?/br>
顧文章熟知三教九流的窩點。他領(lǐng)和玉七拐八拐繞進(jìn)了一個荒僻院子，看著久無人跡了，烈風(fēng)終年不息，野草依著風(fēng)向貼伏在地皮上。

“我點根煙。”顧文章擦擦灰，讓和玉坐門檻上，自己蹲在下風(fēng)處抽煙。初春風(fēng)大，吹得他瞇著眼，眼角顯出細(xì)細(xì)的紋路。顧文章笑起來眼睛依舊明亮，仿佛還是老樣子，沉默時輪廓卻愈發(fā)冷肅。那種輕狂張揚(yáng)、不識愁滋味的少年氣，永遠(yuǎn)地隨著某些事埋葬了。

“周容這個事，我老早就料到了?！彼槢_著門外，深深呼出一口煙氣，“記得咱倆在小酒館那天嗎，我說他人不行，讓你倆分了。小錦雞，我記得特別清楚，當(dāng)時他就坐在我斜對面那個小包間里。我來的時候他就在那了，桌上一碟花生米，估摸是跟了你一路?！?/br>
“我心想，這是圖啥呢，這么多年我身邊一對一對成了，就沒見過比你倆還作的。我那么說，一是激你，二是激他，他受不了出來把話說開，那敢情好，分了也落個清凈。但他啥都沒說?！?/br>
顧文章掐滅了煙?！熬湍敲匆涣Ｒ涣ㄉ壮?，一句解釋都沒有?！?/br>
“后來他走前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我沒法形容，難受，看了真難受?！鳖櫸恼驴春陀褚谎郏焓植亮瞬了臏I珠子，把人摟到懷里輕輕拍背，“你說，他真想不到有今天？王府容不下他，怎么熬都熬不出頭，他能看不出來？就因為那是你家，是你爹你爺爺，他只能閉眼睛裝不知道。最后他被王府坑死了，我一點都不意外。他只要不走，就只能被王府坑下去，坑到死，沒別的路。”

和玉泣不成聲。

顧文章沉默。他有點焦躁地想摸一根煙抽，還是忍住了。天是幾乎透明的藍(lán)，人的影子很淺，草葉被風(fēng)吹得抖動著。

和玉聽懂了弦外之音。他的貼身侍衛(wèi)不能再繼續(xù)保護(hù)他了，年少舊友，終究要分道揚(yáng)鑣。

顧文章走的時候，從懷里摸了樣?xùn)|西遞給和玉。是枚果子，已經(jīng)風(fēng)干了，皺成了褐色的一團(tuán)。

端王府里，被和玉秀了一臉恩愛的顧文章笑嘻嘻說，“這果挺甜的我再揣一個?！?/br>
昱合門前，顧文章記起從和玉那還順了個果兒，掏出來扔給明秀，煞有介事地挑挑眉：“端王府賞的，御賜，知道嗎？”

殿前司內(nèi)，舍不得吃的小和尚把果子洗凈，恭恭敬敬供在佛前，頂禮合十。

清點遺物，顧文章?lián)炱痫L(fēng)干了的果子，笑著說：“明秀還是沒福氣吃啊?！?/br>
一枚果子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終又回了和玉手里。

“物歸原主。小錦雞，最近少出門，外頭要亂了?！?/br>
和玉沒懂，但聽得出語氣中的決絕之意。顧文章不打算解釋，他灑脫地?fù)]一揮手，轉(zhuǎn)身大步離去。

初春干燥的風(fēng)揚(yáng)起道邊塵沙，顧文章?lián)P起臉，瞇著眼看天頂上的日頭。

最后一絲牽絆也已斬斷。

刀沒有鞘，隨手系在腰間。一把薄如紙片的殺人刀。

周容下獄那天，顧文章站在明秀墓前，說：“哥，我不躲了?！?/br>
顧文章時常想，這個世界上，為什么有那么多荒誕啊。

誰都可以任意處置他姐，決定她活著還是死去，下葬還是曝尸，是個反抗權(quán)貴的烈女還是骯臟的婊子。只有她的丈夫，她的弟弟和她自己，沒資格決定任何事。那年苦夏，顧文章在他姐的尸身前痛哭，哀求，下跪，撕心裂肺地喊，他喊到缺氧，喊到聲音嘶啞，喊到眼前發(fā)黑，但世界聽不見。

那時的顧文章還不明白，他的聲音本就不歸他管。說話的權(quán)力被理所當(dāng)然地上交給了老爺們，由他們作為救世主進(jìn)行審判和救贖。老爺們替他做主，代他發(fā)聲，決定在烈日下暴曬他姐的尸身，決定他哥是個恥辱的殺人犯，決定明秀是謀殺先皇的妖僧。輿論機(jī)器殘酷地碾壓過所有異議，它剿滅紙張、文字和語言，讓所有的絕望和憤怒無可憑依。顧文章的抗辯被裹挾，被壓迫，被窒息，最終化成螻蟻瀕死的吶喊。

是啊，天下當(dāng)然太平。

因為那些流血和哭泣的人們，被人割斷了聲帶。

“哥，鄴城敢站出來說出所有真相的，只剩咱倆了。明秀死了，我只想還他一個清白?！?/br>
“你要去哪？”

“自首。”顧文章瞇起眼，笑得匪氣沖天：“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我做了什么我認(rèn)，他們動了我的人，那就拼個魚死網(wǎng)破唄?！?/br>
白日炎灼。

我不再沉默。

哥，姐，小明秀，為我驕傲吧。

第四十三章。

長街空無一人。夜沉如水，潮氣暗度，天邊隱隱有悶雷滾過，扯幾絲冷雨。

一個士子打扮的人立于門前，袍角翻飛。他左肩已然半濕，顯見是候了很久，屋中人卻閉門不見。眉凝了凝，這士子再次抬手叩門，聲音沉穩(wěn)有力：“老師。”

“今日是左君頭七。我為左君來?！?/br>
院角寒樹經(jīng)風(fēng)，枯枝搖擺。楊諫山沉默地等待著。

屋里有瑣屑響動，是人在悶咳。斷斷續(xù)續(xù)咳了一會，蒼啞的聲音終于響起：“進(jìn)來。”

蓬門久閉，門前積了一層風(fēng)沙。楊諫山開門，邁步進(jìn)屋。

房內(nèi)冷如冰窖，卻聞不到舊屋通常會有的潮濕霉味，濃冽刺鼻的酒氣侵占了全部嗅覺。一壇一壇堆著，倒著，桌上地上床上，滾在垃圾里，卷在衣服被褥里。放眼望去，屋里全是酒和空壇子，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楊諫山注視著倒在酒精里的那個人。胡子鬢發(fā)久未打理，油膩臟污，亂糟糟篷著。面孔泛著不正常的紅，皮膚衰老松弛，眼袋下兩條深深的溝痕。一個潦倒邋遢的，行將就木的瘋老頭。

他蹲下，直視老頭的眼睛，一字一句慢慢道：“老師，我為左君來?！?/br>
老頭盯著別處。臟胡子下的嘴唇蠕動，他含糊不清地道：“左思存？不是死了嗎。”

“周容也下獄了。我的學(xué)生都完了，完了。”宋小書醉醺醺地笑，長著老年斑，青筋畢露的手顫巍巍地，又去夠酒壇，“沒人請我喝酒了?！?/br>
“我記得你，叫楊……楊什么的。你來請老夫喝酒嗎？”

楊諫山道：“不是?！?/br>
“那就給我滾。”宋小書做了個揮手趕人的動作，不小心把酒壇刮倒了，酒液涓涓流出，淌了一地。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