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出來的時候，一位駝背老者剛巧從外頭進來，手里捏著一疊塑料袋包的紙幣。

他看起來已經(jīng)有六十多歲了，皮膚黝黑，臉上的皺紋是深深的溝壑。嘴下留著一把很不常見的長須，黑中夾雜著白，包括他身上穿著的層層疊疊的衣服，都破破舊舊散發(fā)出強烈的味道。站在干警身邊，他像是一個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他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不自在地握著那疊百元大鈔，粗糙的雙手不段地揉弄著。

如果貧賤有模樣，就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

大約是太心急，他走過時不小心撞在童曉年的肩膀，把穿中跟鞋的她撞得一個趔趄。他連忙退開去，cao著一口外地口音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

童曉年回了個友善的笑容，然后微微低頭錯開目光，護著她的裴衍也是同樣的神情。

他們一來到世上就含著金湯匙，出身權(quán)貴，吃穿不愁，沒有受過深重的苦難，因此對這種幸運和幸福時刻惴惴，在卑賤的老者面前到達了頂峰。

老者見他們沒有發(fā)難，卑縮地跟著警察在位置上坐下，繼續(xù)往下說：“……那個小子平常就欺負娃娃，娃娃沒有錢就拿煙燙他，打他，把他鎖在房間里，一宿都回不來。那天抓著俺娃娃的頭往墻上撞，俺跑到學(xué)校，娃娃昏著，怎么叫都醒不來。他給俺一千多塊錢，說是賠給俺，可俺帶娃娃檢查都不止這么點。現(xiàn)在娃娃一直要吃藥，念不了書，干不了活……以后俺要是老了，娃娃怎么辦？”

皸裂的手把塑料袋包著的紙幣推給警察：“這錢俺不要，俺要他坐牢！”

裴衍默默低頭，給洛行云發(fā)信息，讓他不用找了，人已經(jīng)找到了。

警察安慰了兩句，老者抹抹眼睛：“還是學(xué)校沒教好……這個小子從小就壞，經(jīng)常這一片攔人要錢，前兩年還把一個女娃娃嚇得撞了車……”

走到門前的童曉年和裴衍同時回過頭來。

在裴衍回神之前，他聽見了母親發(fā)顫的聲音：“這位老伯，您剛才說什么？！”

λ

拾荒老者在這一片走街串巷多年。三年前的懸案發(fā)生時，他正好在巷子深處一戶人家的二樓陽臺收廢棄紙板。

他目睹了人高馬大的不良Alpha把女生堵在巷子，而女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用力推開他跑了出去，慌不擇路跑到了大馬路上。

緊接著就是一道刺耳的剎車聲。

老者下樓擠開人群時，只見滿地鮮血淋漓，不禁扼腕嘆息。

過了幾天，拾荒老者跟清潔工聊天，得知那Alpha家里賠了很多錢，也不知道那個女生后來怎樣。

但是那個不良Alpha的面容，從此以后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腦海。

他走街串巷，人人躲著他走，在這個城市里艱難求活，平日里打交道的人跟他一樣貧賤又卑微，連警察都沒有注意過他，就像一道茍且的陰影。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一句證言，足以改變一個少年的一生。

只是那句證言實在太沉默又太渺小，它沉淀在看不見的底層，需要很多很多的善良和堅持，才能打破他們之間那層牢不可破的屏障，傳達到眾人的面前。

走出警局大門，童曉年忍不住淚光閃爍地摟住了裴衍：“太好了……太好了……”

她始終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孩子是個罪犯，對丈夫當年的決定頗有微詞，又有心無力。

現(xiàn)在他終于可以洗刷他的冤屈，重新做回一個清白的小孩。

裴衍筆直地立在臺階下，眼神迷離而溫柔，望著碧空如洗的時候，像是看著遠處的一個人。

“我想回家一趟?！迸嵫茌p聲說。

童曉年不明所以，但還是駕著車陪他一起回家。

裴衍連鞋子都沒換，快步?jīng)_進家門，從抽屜里翻出了那個完好無損的密封袋。

“你還沒看？”童曉年很是訝異。

裴衍一個多禮拜前就拿到了兩份DNA報告的對比結(jié)果。她以為年少心性，當著她的面不敢拆，可背地里一定是偷偷瞧過的。

裴衍胸膛起伏著。

他之前不敢看，是因為當時他SAN值狂掉，他想，他沒法再承受哪怕更多一點點的喜歡。

可現(xiàn)在不一樣了。

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他親眼見證了洛行云溫柔的強大。

像白雪過境，浩大、靜謐、無所不能又無處不在的強大。

冥冥之中保護著他，指引著他，讓他敬畏，憧憬，崇拜，與臣服。

無論結(jié)果如何，他們之間的羈絆，都足以讓他平靜地接受這份報告背后的真相。

纖長手指顫抖著解開鎖線，抽開資料——

“兩份樣本DNA匹配率99.99%，認定為同一個體?！?/br>
λ

整個中午，裴衍都沒有從警察局回來，直到第一節(jié)課上課，他的位置上還是空的。洛行云枕著厚厚的一本，手托著腮，漫不經(jīng)心地頻頻側(cè)目。

擺在腿上的手機輕輕一震，是期待已久的人。

LEVIATHAN：來后門小巷

洛行云緊緊盯住臺上的物理老師，緩緩地、緩緩地矮下去，像個被踩扁了的馬里奧，靈巧地從戚羽、李遇腳下爬過，直奔后門。在物理老師哭著求他留下來之前，閃身竄出了教室。

這兩天天氣都好，連續(xù)幾個艷陽天。洛行云腳步輕快地走出了校門，對裴衍突如其來的神秘心生期待。

小巷還是那么冷清，裴衍慵懶靠在陽光里，看見他來，漆黑的眼睛靈動地閃了閃。

洛行云嗔怪道：“你怎么去得那么久?。堪l(fā)消息也不回。”

“我的事情有眉目了。目擊證人說，當時恐嚇虞若楠的，是江一勛?！?/br>
洛行云：“！”

裴衍頭點墻壁，側(cè)身望他：“猜猜證人是誰？”

“是你在等的那個人嗎？”洛行云想了想，“你那天剛好在這里等人，那他不就可以證明你只是剛巧路過？”

“我等的人沒有來?！?/br>
“那沒關(guān)系啊，你們總是事先約好的吧，甚至有聯(lián)系方式聊天記錄什么的……”

裴衍搖搖頭：“什么都沒有?！?/br>
“什么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