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朔沒有應(yīng)聲，但感覺得出，他在聽著。

“……我以前，并不喜歡華楊，還挺討厭他的。我從小就沒有父親，好容易有了一個完整的家，還沒享受多久就來了個弟弟，我覺得，他要把原先屬于我的父母搶走。所以，我不親近他，也不讓他靠近我。”

華楠喃喃地絮語，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要跟男人說這些。這些往事并沒什么值得炫耀的。一直以來，他都戴著正義使者的面具，拼命當(dāng)一個親切可依靠的好哥哥，可是這些往事的影子會時不時從記憶的淵潭中浮出來，映照出心底的真實。

他不是一個完美的人，從來不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一個好人，他只能肯定，自己一直在努力做一個好人。

不知道為什么，他希望男人也能了解這些事，這樣的自己。

“……我上中學(xué)那些年也叛逆過，脾氣火爆，經(jīng)常跟人打架?，F(xiàn)在身上的格斗技巧，有一半是當(dāng)時打架的時候無師自通的。那時沒少讓家里人cao心，可他們越是擔(dān)心，我就越起勁?！闭f著，淡淡地笑了，雖然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后來有一天放學(xué)回來，看到華楊和院里的小孩一起玩。華楊從小就長得又瘦又小，大孩子欺負(fù)他，把他推來推去，結(jié)果他摔倒了，磕破了膝蓋。他哭了，可一抬頭看見我，又把眼淚憋了回去。

“我看著他，那大概是我第一次正眼看他。我覺得不是我在看他，是他膝蓋上的血，還有眼淚，一直往我眼睛里擠。我想，我都干了些什么？這就是我想要的嗎？以后的幾十年，我就要這樣活下去么？”

朔似乎對情節(jié)的轉(zhuǎn)折頗有興趣，總算接口，“于是你沖過去把那些孩子暴打一頓，從此以后就成了你弟弟眼里的英雄？”

華楠不以為意地?fù)u搖頭。“我不能在他面前做那種事?！?/br>
在弟弟柔軟純真的眼光里施用暴力，比磕破膝蓋傷他更深。他只是默默地?fù)荛_一眾孩童，走到弟弟身前，用手帕替他包裹住傷口，然后，緊緊握著他的手，牽他回家。不過，在走出那群孩子的視線之前，他回過頭來，盯了那幫搗蛋鬼足有五秒鐘，直到為首那大孩子不自覺地倒退一步，才轉(zhuǎn)身離開。

他不知道那之后華楊有沒有再受欺負(fù)——這種事情弟弟是從來不說的，但他身上沒再出現(xiàn)過類似的傷痕。華楠想，或許再見到華楊，大孩子們就會記起自己臨走時那一瞥吧。

改變的不止如此，從那之后，他和華楊之間的關(guān)系也開始轉(zhuǎn)變了。他似乎從那一刻才忽然醒悟過來，華楊是他血濃于水的，不可替代的弟弟。

他開始思索，什么才是自己應(yīng)該做的，如果自己有力量，該怎樣才能用在正確的地方。

不是去傷害別人，而是可以幫助什么人。

可惜他領(lǐng)悟得太晚。也許是為了懲罰自己曾有過的細(xì)微卻真實存在的惡念，上天才會一再地降厄于他。父母在車禍中雙雙去世，自己和華楊一夜之間成了孤兒，幾年之后，華楊又得了無藥可醫(yī)的怪病。

華楠聽見自己的聲音如同留聲機(jī)一般不斷發(fā)出來。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訝異，居然連這些都事無巨細(xì)地在男人面前傾吐了出來。男人不再開言，沉默地聽著。華楠也并不去關(guān)注他的反應(yīng)，漸漸又沉湎于悠長的記憶中。

實在是太遲鈍了。頓悟似乎總是慢半拍，逝去的身影留下的碎片，在心里刻下傷痛和悔恨的印跡。

華楠一直以為自己是那種欲求寡淡的人，所以在整個青春期以及男男女女忙著戀愛的大學(xué)時代，他只交往過一個女孩。他覺得自己并不見得有多喜歡對方，只感覺在一起還算有話題，互相也都不愿侵入對方太多。偶爾也有情動之時，兩人之間也有過一次，但也僅止于此，隨著學(xué)期結(jié)束在警隊的實習(xí)開始，他與女孩便分手了。

第59章

從學(xué)生時代跨越到真正的社會人，其實只間隔了四五年。這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幾年中，華楠失去了父母，變成弟弟唯一的依靠，加入警隊，成為一名執(zhí)法的警員，暗淡的現(xiàn)實和虛渺的未來令他無暇也無力思考情與欲的種種，即便他偶爾會感受到那種異變引起的悸動。

可惜，那時的他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它。人的潛意識似乎有一種趨利避害的安全機(jī)制，感應(yīng)到潛在的風(fēng)險，會自動驅(qū)使大腦和身體進(jìn)行規(guī)避。

發(fā)覺悸動的根源近在咫尺，洛華楠便開始與對方保持距離。當(dāng)然要絕對劃清界限是不可能的，那人是每天要共事的搭檔，但要接近又是萬萬不能，對方同自己一樣是一個男人，一個警察，還是一個即將成為別人丈夫的人。

幸好，忍耐是自己的強(qiáng)項。他可以每天若無其事地跟對方商談、打趣。對方與自己相處時臉上滿是愜意和輕松，洛華楠知道，自己是對的，自己做得很好。然而，就像棋盤上的局勢，明明平靜無波，卻在一朝之間天翻地覆。

眼前又出現(xiàn)那天，黃昏的山間小路，他胸前的彈孔汩汩流淌著鮮血，一眨眼，投映在視網(wǎng)膜上的殘像就在眼前浮出一片慘淡的青綠。

不遠(yuǎn)處倒著兩具被自己擊斃的逃犯尸體，華楠卻渾然不顧，只知道拼命用顫抖的雙手去堵那人胸口流血的彈孔。

傷勢究竟如何、救援何時到來，已經(jīng)全然無法細(xì)想。手臂的僵麻漸漸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似乎停滯了，不知道過了多久，聽到對方的口中仿佛泄出一線嘆息般的呼氣，華楠打了個激靈，他看到躺在自己膝上的人原本開始渾濁的眼珠霎時間又聚起光芒，右臂一點(diǎn)點(diǎn)向上擎起，好像那是一只水泥澆注的手般吃力。

華楠怔怔地忘記了自己原本的動作，看到被血浸染的手朝自己伸來，他下意識地把臉湊近過去。

那只手，僵硬地一寸，一寸，越過華楠的肩膀，緩慢地夠到了他的臉，貼在頰上。

血色被抽凈而變得蒼白的面容上，靜靜地綻開一絲微笑。華楠從來沒見他這樣笑過，他驚覺的剎那，那只手已經(jīng)垂落下去，笑容凝固在宛如白蠟般的臉上。

他呆呆地瞪著那再也不會變化的表情，眼前的世界忽而黑暗，忽而明亮，又忽而明亮和黑暗揉攪在一起，把一切染成灰色。

那一天，洛華楠才終于豁然明白，自己失去的是什么。

淡淡地結(jié)束了自己的講述，華楠靜下來吐了口氣，寬大的房間里似乎回旋著話音的余響。

男人始終沉默不言，好像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便浸入自己的臆想當(dāng)中去了。華楠望著空寂天花板，眼角有一絲奇怪的感覺，不由眨了眨眼睛，有什么東西從臉上墜下來。

一滴淚。華楠呆怔地盯著手心里透明的水跡。他下意識地揩了揩眼角。

這滴淚來得始料不及。即使在當(dāng)時，他也沒有哭，眼眶反而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