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一聲響，賀蘭明月方才回神。

仍是早晨那身月白色長衫，高景去而復(fù)返，面上有些疲倦。他無視了青草的請安，徑直走向賀蘭明月，衣擺一撩，坐在榻邊，接著便是長長的嘆息。

“殿下怎么了？”賀蘭明月精神一振，問出口時驚覺自己的聲音也沒那么難聽了。

發(fā)現(xiàn)這一點(diǎn)的不止是他，高景輕飄飄地瞥他一眼：“那藥果然有用，去晨課前孤還不想和你多說一句話，這會兒覺得舒服得多。”

賀蘭明月從他話語中聽出調(diào)侃，試探道：“殿下不生屬下的氣了？”

高景唇角繃著，眉眼中卻有了飛揚(yáng)的神采：“孤同你計較什么？只是有的話，莫要仗著孤對你有所虧欠就口不擇言?！?/br>
“屬下知錯了?！辟R蘭明月手指拽一拽高景的衣角，笑道，“您原諒這一次吧?！?/br>
他平日總板著一張臉，縱然英俊出奇，卻始終像塊不知喜怒的木頭，這時驟然笑了，深邃眼窩不再顯得冷硬，多了幾分少年鮮活氣，眼角下垂弧度越發(fā)溫柔起來。

高景看得有一刻出神了，這于他而言與失態(tài)無異。意識到這一點(diǎn)，高景連忙扭過目光，冷哼一聲不去看榻上的人?？伤斡少R蘭明月抓著自己的衣裳，余光瞥見那手指骨節(jié)分明，修長好看，膚色并非毫無血色的蒼白，卻淺淡得奇異。

再看面上膚色也同樣，高景不禁問道：“賀蘭，你怎么生得這么白，像個女子。”

這倒是他心知肚明的地方，從前慕容赟也提過，見他不喜歡便再沒提過。也許來自血統(tǒng)，也許是他的異樣之處，賀蘭明月笑容慢慢消失了：“……是天生的?！?/br>
“小白臉兒?！备呔熬玖艘话涯歉咄Φ谋羌狻?/br>
“殿下又在取笑了。”賀蘭道，睫毛輕顫，心頭郁結(jié)莫名便能紓解一般。

他們倒是不避諱，短暫的安靜后，高景收回手忽然道：“你在想什么？”

賀蘭明月猝不及防被他點(diǎn)名，搖了搖頭。

高景挑起一邊的眉毛：“孤不喜歡你憋著又想騙人的樣子?！?/br>
賀蘭明月小聲道：“那屬下若如實(shí)說了，殿下先答應(yīng)不能生氣?！?/br>
高景失笑道：“行吧行吧，允你了?！?/br>
“屬下……”賀蘭明月喉頭一動，“想聽殿下念一段書，什么都行?！?/br>
臨近正午，陽光自窗欞傾斜，披在了高景的肩頭，月白的長衫染上金色，當(dāng)中暗藏的紋路便也流光溢彩似的一閃，晃得人眼花繚亂。

他聽見高景笑了一聲，很無奈似的，又帶著些許快樂：“沒書在，不念。孤背一段給你聽吧——等你好了，孤就教你寫字?！?/br>
認(rèn)真的樣子像個老夫子，賀蘭明月又想笑了，可下一刻高景的聲音驀地放柔，被秋風(fēng)吹散，直向白云中去。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

……

景明十五年的七月，賀蘭死里逃生，尚不知這首詩有何意義，只是高景念得慢，手指有節(jié)奏地敲著榻邊，聽得他滿心酸楚，險些落下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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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乘月看花上酒船（一）

冬月二十，紫微城大雪。

賀蘭明月自漱玉齋護(hù)送高景回到北殿，他始終保持著兩步的距離，見高景與高昱親密湊在一處，互相聊今日老先生講的“官政”一節(jié)。

沿途經(jīng)過宮墻回廊，掃雪侍衛(wèi)正忙碌著，他們走的小道，隱約可以看見遠(yuǎn)處的文德門與太極殿。剛才散朝，身著玄色朝服的官員如流水涌向?qū)m門，賀蘭明月腳步停了一刻，猛然想起今天是他與豫王有約的日子。

距離上次被皇帝遷怒無端杖責(zé)已有一年之久，如今入了冬，除卻七月初七高景的生辰，賀蘭明月還沒緣分得見天顏。興許皇帝早把這事忘了，他卻始終如鯁在喉。

他一分神腳步便莫名地加快，差點(diǎn)撞上前方的二位金枝玉葉。賀蘭明月連忙收住，卻也驚擾了高昱。

少年這一年長高許多，此時已經(jīng)和高景差不多身量，抱住高景的胳膊便告狀道：“大哥，你這侍從怎么回事？做事莽莽撞撞，你還成天帶在身邊！”

“嗯？”高景莫名其妙，隨后笑起來，“孤就是喜歡他這樣。”

“沒個規(guī)矩……”高昱小聲囁嚅道，隨后又岔開了話題。

高景走出兩步，回頭看了一眼賀蘭明月，忽然道：“今日不是二十么？你有別的事就去忙吧，這段路離北殿很近了，不用跟著?！?/br>
高昱急道：“大哥怎么——”

高景舉手制止了他的后續(xù)，只望向賀蘭：“快些回來便是?！?/br>
那目光過分柔和，讓他心臟用力一跳，賀蘭明月突然覺得在那樣的目光里，他所有的一切都無從遁形，低頭道：“是，屬下……”

“去吧?！备呔暗?，唇角隱約含笑。

他站在原地沒動，目送高景帶著高昱離開，宛如一塊大石落地。輕身躍起，賀蘭明月仿佛忽然消失一般，等再出現(xiàn)，已是在宮墻角門一旁。

與豫王約定的每月二十，他自不敢對高景說明。第一個月礙于傷痛他沒能赴約，待到次月，賀蘭明月無法，只得對高景說是一起長大的哥哥要到宮門與他閑話才能放心。這說辭漏洞百出，高景不知是懶得點(diǎn)破還是另有意圖，贊許他們手足情深，此后每逢二十，他就算不說，高景也替他留意。

小殿下的心思神秘難測，賀蘭明月生怕多說多錯，只當(dāng)真是會親人而已。

養(yǎng)傷花了三個月，再次出門時高景問他：“你是影衛(wèi)，對么？”賀蘭便明白了他要自己如何做，不聲不響地暗中跟著他，唯有在從漱玉齋回?fù)u光閣的一段路上，因高景不好一個侍從也不帶，便若無其事地現(xiàn)了身。

對這種略顯幼稚的把戲，高景向來很是喜歡，日升月落，竟也有了一絲默契。

他想著高景，在角門邊等了一會兒，依稀見著朱紅宮墻外一輛熟悉的馬車在等候，心知那位王爺尚未離開。

不多時，一條蒼色人影沿御道而來，見了他也不稀奇，只道：“果然守約。”

“見過王爺?！辟R蘭明月要跪，被他攔下。

豫王這日氣色不錯，對他竟有了笑臉：“本王倒是好奇，這怎么也是一年多了，每個月你都能按時前來……是如何對高景說的？”

賀蘭明月答道：“屬下尚有一名遠(yuǎn)親大哥在宮外，此人是慕容氏的小輩，與屬下一同長大，像親生大哥一般。他不放心屬下獨(dú)自在宮中，又出了頭一回那樣的事，非要每月在宮墻相見一次，屬下懇請殿下恩準(zhǔn)?！?/br>
“哈！”豫王撫掌而笑，連說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