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仔細(xì)些，每款的剪裁樣式卻又差異極大。有一九八?年代那種大墊肩型的，或一九九?年代長版窄領(lǐng)四扣的，有歐吉桑還在穿的那種寬松古老式樣，也有非常時髦合身頗像進(jìn)口名牌的剪裁。一群衣冠楚楚的身影，就這樣在店門前聚集不散，仿佛前來參加一場神秘的聚會。

“喂！你們不要一直站在這兒，很冷噯……”

終于他看不過去了，趁沒有顧客的空檔，在寒風(fēng)中抱著臂，快步走向?qū)γ娴木瓢??！敖裉觳粻I業(yè)……明天也不……反正最近都不會開門就對了！”

原來站在那里的西裝男們，一個個開始慢慢轉(zhuǎn)過臉來，朝向了他。

“老板——Andy他住院了。你們是都約好的嗎？也許你們應(yīng)該上臉書PO個訊息，教你們朋友別白跑一趟了……”

那一張張轉(zhuǎn)向他的臉孔都不帶任何表情，也沒有其中任何一個人開口表示什么意見，或向他打聽Andy的情況。他們當(dāng)中，從二十幾歲到五十幾歲的都有，全都不發(fā)一語光盯著他。就好像他在對著空氣說話，或是他們聽不懂他的語言。這群人的眼神中所散發(fā)出的一種遲緩、空洞的感覺，讓阿龍不自覺防衛(wèi)性地倒退了幾步。

避開他們的注視，正打算轉(zhuǎn)身回去店里，卻看到那個有著龐克刺猬發(fā)型的年輕男孩站得搖搖欲墜，好像隨時將倒下。阿龍才看出來，為何那男孩一出現(xiàn)立刻就引起他的注意。他的確是所有人中最怪異的一個。穿著三十年前大墊肩過時式樣的就是他。

衣著與發(fā)型倒還其次，怪異的是他整個身體線條呈現(xiàn)出的不自然，頭與頸一直維持了一個奇怪的角度，吃力地想要抬頭卻又無法施力般微微下垂。一道墨色的液痕正從他發(fā)間滲出，爬過了他的額頭。

是血？他愣住了。

“麻煩開開門……讓他們進(jìn)去吧……”

這次他聽清楚了，全身的寒毛剎那間都像是一根根巨大的仙人掌刺般，從他每一個毛孔暴沖出來，令他幾乎想要尖聲叫喊。又是早上的那個聲音。終于想起來了。與其說是從聲音的特征中分辨出了答案，不如說有一股預(yù)感，就像在人群中，有時你會感覺到有目光正停留在自己身上，雖然那道目光并不在你的視線范圍，你還是會準(zhǔn)確地朝目光的方向回望——

正是那個叫湯哥的！

阿龍快速旋身，依然不見對方蹤影。等他又回過頭尋找時，那些面無表情的守候者，卻已經(jīng)全部瞬間消失。鐵卷門前一片冷清無光，只有他自己。

一股顫栗順脊而下。

接著是一股強(qiáng)大的悲傷，如同嚴(yán)冷低溫的渦漩，在他的靈魂中沖灼出了一個窟窿。胸口一陣抽搐，他頓時痛苦地趴倒在地。

不知道剛剛究竟發(fā)生了何事，也不記得那是短暫幾秒，還是已經(jīng)過了幾個小時，他整個人的知覺如今只剩下那個窟窿，感覺有無數(shù)個無形的、哀傷的陰影，一行行、一波波，正爭先恐后地從他心上的那個破口不斷地穿過……

他抵擋不了那種剛經(jīng)歷過了一場巨慟的感覺，仿佛整個暗深的夜空都帶著無形的重量，壓迫在他的心頭。

或許因為吸納了太多那些不可知的絕望，他開始變得呼吸困難。雙腿已麻痹無法移動，只能繼續(xù)留滯于酷寒的冷空氣中打著哆嗦。

直到他慢慢回過神，弓起背，在原地如同一只流浪貓似的蹲縮成一團(tuán)。

從被淚水迷蒙的視線中，他看到MELODY那幾個字形又被點亮了，鬼火似的閃了幾閃，遂又悄悄滅成了灰影。

?意謂一舉兩得。

②?老外、洋人，閩南語。

③?即拼音gīng，用東西支拄另一個東西或是兩個東西互相抵住、撐住，閩南語。

④?丈夫。女人稱與自己有婚姻關(guān)系的男子，閩南語。

第6章沙之影

他好比是風(fēng)一吹就會熄滅的一盞油燈，他沒有神，也沒有情人……

——E.M.福斯特，Maurice

二十歲到五十歲，一路風(fēng)沙中踽踽而行，總是半闔著眼，仿佛不用看清前方就能忘掉漫天粗礪打在身上的痛。從沒想到過，竟然有一天，那曾經(jīng)讓自己以為再也無法跨前一步的飛沙走石，最后不過成為了沙漏中裝載的，一顆顆柔細(xì)的前塵。

都搜集在那瓶中了。如今只能一次一次翻轉(zhuǎn)，在每次的流沙滴盡前，努力地試圖憶起曾經(jīng)驚心動魄的愛恨灼身。

但，都過去了。

流沙以如此平靜均衡的速度，滑進(jìn)窄窄的中間瓶頸，三十年前沒有出口的恐懼，如今總算得到這細(xì)細(xì)涓滴的管道，把耳朵貼近，或許還能聽見沙粒間窸窣的微弱低語。

這細(xì)弱的出口得之不易，曾經(jīng)的rou身如今幻化成這沙漏瓶的玲瓏，可是，仍然有那一息淡淡的不甘，所以無法停止將瓶身再一次翻轉(zhuǎn)。

如果我的瓶中也住著一只如同阿拉丁神燈中被禁錮的精靈，如今那精靈已被我釋放。

我拾起記憶這一端的線頭，猛然拉扯。在另一端的背影，晃動了一下被掣的手肘，并不回頭，瞬間便陷落于如欲望般柔軟又強(qiáng)悍的流沙中消失不見蹤影。

形形色色諸身擠推擦摩，多張臉孔我早已無從記憶。

如今我多么想對臉的主人們說明，經(jīng)過了狂亂摸索試驗的那些年，我終于才搞清楚，你們?nèi)缁ㄊ⒎诺纳眢w里并無我想汲取的汁蜜，它們只是一具完美的導(dǎo)體，傳輸了我不知如何安置的喜悅與憂傷。

關(guān)于生之恐懼與死之纏綿。

因為你們微笑時無意流露的信任，四目相對時瞳中閃過的短暫不安，總讓我想要用（我所僅知的）溫柔方式對待，遂以親吻印下相識的證據(jù)，藉擁抱在彼此襟上偷偷抹干，傷口還在悄悄滲出的，孤獨。

靈魂變得透薄，一碰就要破的那些年，我們曾撞擊出短暫的升華。

如果你們還記得的話。

在那一念之間，我們都勇敢了，也都柔軟了。此身換汝身，世人的詛咒謾罵嫌惡在那一念間皆化為黑霧散去。只要還有那樣的一念在，所有的抹黑都是虛妄妖語。

那一秒的升華，讓我們得以堅定反問：如果那不算愛，那是什么？若不是愛，為什么心底虛微的呼喚，霎時死而復(fù)活，成為清晰的吶喊？

愛錯也是愛。

我從沒有懷疑過，每一個你們都是我的唯一，無可取代。

與不一樣的人，犯下的都是不一樣的錯誤，留下的刻痕也都長短深淺不一。在每一回發(fā)生的第一次之后，原本永夜的天空會飄雪，白雪埋起了踉蹌破碎的足跡，茫茫的寧靜中，是你們，讓我重新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請相信，我曾經(jīng)愛過你們每一個。

只是，多數(shù)的你們早就不屑當(dāng)年第一次發(fā)生的感動了。對多數(sh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