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歲當(dāng)然不算少了，”陸辭毫不遲疑，理直氣壯地反駁道：“我已蹣跚學(xué)步時，你還未出娘胎呢！”

朱說瞬間啞口無言。

等陸辭終于感覺交代夠了，肯把朱說放走時，朱說的滿懷離別愁緒，也于不知不覺間煙消云散了。

重回馬車上時，背影竟頗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架勢。

陸辭一臉慈愛地目送馬車漸漸遠(yuǎn)去，直到徹底看不見了，才慢悠悠地?fù)苻D(zhuǎn)驢頭，返回家中。

既知道明確的開考時間了，他自然不可能閑著。

頭件要解決的事情，就是在楊夫子準(zhǔn)備的那幾份公卷中，挑一份最合適的出來，再做些填補(bǔ)修飾。

想是想的輕松，等真正翻開那堆舊作，陸辭就不禁犯起了難。

并非是因為他認(rèn)為可選的得意作太多，哪個都舍不得丟棄，而純粹是……在他眼里，這些分明都寫得平庸無比，根本挑不出個略顯出彩的來蒙混過關(guān)。

考官要過目的公卷數(shù)量眾多，一天翻下來，早已徹底麻木了。

被歸納在將被遍覽的公卷中，若無幾分出眾、可脫穎而出之處，根本不可能留下特殊印象。

陸辭揉了揉眉心。

他倒從沒奢望過能憑公卷就讓主考官驚艷，只希望別拖太多狗腿，再等到正式考試時的程文別出差錯，中規(guī)中矩地混個中下游，可以過關(guān)就行。

他從來就不能理解，分明有朱說、易庶等人的珠玉在前，夫子們是怎么做到對自己這不忍直視的拙作贊不絕口，還不顧他本人的努力勸說，貼到書院前榜上去公開處刑的？

思來想去，也只有他們已然先入為主、偏心偏到胳肢窩里去，才能作為解釋了。

跟明顯犯了考前焦慮癥的陸辭不同的是，楊夫子等人對他們最寵愛的得意門生，可謂信心十足。

楊夫子是經(jīng)過一番精挑細(xì)選后，才擇出最得眾口好評一致的佳作數(shù)十篇，歸成公卷，供陸辭自己再選。

而在后世背過無數(shù)前人佳作的陸辭，在面對這份好意，只覺被反襯出云泥之別，簡直是報應(yīng)來了。

一想到要將自己的那些不忍目睹的拙作重溫一遍，饒是陸辭做好了要選出一份公卷來的心理建設(shè)，也還是半天下不來手。

他每翻完一份，就要板著臉去背誦一遍論語，以作寧神靜心、平復(fù)羞恥之效。

……真不知三十年多年前進(jìn)士及第的那位柳開，是如何做到‘以為獨輪車納公卷千軸’，以此艷驚眾考官的壯舉的。

考官不過數(shù)人，卻要觀遍上萬份公卷，真能仔細(xì)到哪兒去么？

陸辭暗下決心，要有朝一日，不論是他或是柳七、朱說高中，只要做了大官，無論如何都得力諫官家，讓貢舉‘一切以程文作去留取舍’，將這徒增繁瑣的公卷制度給廢除掉。

公卷的本意是為‘抱藝者不失搜羅，躁進(jìn)者難施偽濫’，可實際上，既防不住人光明正大地用舊卷偽飾，也攔不住有心者假借他人文字，甚至被庸書人易換文本，到省后無憑考校。

況且自七年前，就在各地實行了封彌制度，連考生名字都看不到的情況下，又如何能達(dá)到‘觀其素業(yè)’的效果呢？

到頭來，不過徒增主考官的覽卷負(fù)擔(dān)，也白費(fèi)了學(xué)子時間。

陸辭愈發(fā)忿忿不平——這種破規(guī)定，早就該給取消掉了！

天知道，他不知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艱難地止住了偷用朱說隨意亂丟、于他而言可謂唾手可得的那些練筆舊作的惡念。

足足用了兩個時辰，陸辭才選出了幾篇尚可過目的文章，古律詩賦和文論各一份，工工整整地謄抄一遍，編為公卷，就迫不及待地將它丟在一邊，等著應(yīng)舉投狀那日再說了。

至于試紙，家狀那些，陸辭早已備下，倒不用再麻煩。

之前應(yīng)承下給陸辭找個保頭的李夫子，也是雷厲風(fēng)行，在離朱說同陸辭約好的歸期還有三日時，就找好了人。

真要說的話，他倒不是認(rèn)識那人，只因同其父曾為同年應(yīng)舉之士，頗有幾分交情，對其為人也有幾分欣賞。

巧的是，對方因被任命做了考官，其子自然不能在籍貫所在的河南洛陽應(yīng)舉，而是由轉(zhuǎn)運(yùn)司送往別處參加別頭試。

更巧的是，被送去的不是別處，正是密州。

對方也正愁愛子遠(yuǎn)行，無法照顧之事，李夫子一主動開口，兩人一拍即合，就定下這事了。

一切順利，李夫子心情頗好，立馬將陸辭召來，一番諄諄叮囑后，假作忽然想起地建議道：“你雖離及冠之歲還遠(yuǎn)，但既然將要應(yīng)舉了，也不必太過死板遵循，為便于交際稱呼，都宜有個表字才是。”

陸辭聞弦音而知雅意，從善如流道：“先生所言在理，如蒙不棄，還請賜字?！?/br>
成功搶先一步的李夫子，心滿意足地捋了捋稀疏的長須，將早已琢磨好的二字脫口道：“聽之不聞名曰‘希’，聞之不釋名曰‘文’，我贈你表字希文，你以為如何？”

“……”

陸辭的微笑僵在了嘴角。

這，恐怕。

不太好吧。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別頭試：應(yīng)舉人有親戚在本州島仁官，或者擔(dān)任發(fā)解官，都由轉(zhuǎn)運(yùn)司選官另行考試。解額另立，不占用州軍解額。不過這個規(guī)定是確定于宋仁宗1044年的，這會兒還沒明文確定，但的確有這類行為啦。

2.公卷制度的弊病如文中所說，并且于1041年被廢除，其中范仲淹居功至偉。

柳開那位弄了無數(shù)公卷的牛人，被沈括后來吐槽了……

3.陸辭列舉的那些行徑都會導(dǎo)致應(yīng)舉資格被永久取消。

4.雙下駝峰角子，小吃，出自

5.封彌：即糊名制度，開始于1007年

第三十八章

見陸辭面露難色，原頗為自己所取的這一表字感到滿意的李夫子，也察覺到幾分不對了：“可是有何不妥之處？”

陸辭無奈一笑：“實不相瞞，學(xué)生兩年前返蘇州探望大翁翁時，偶得一友，其字非是別的，正是希文?！?/br>
這話說得半真半假——表字希文的不是別人，正是史上及冠后的范仲淹。

李夫子可惜道：“原來如此?！?/br>
表字相重的情況雖不罕見，但大多還是盡量進(jìn)行避免的。

尤其對方還是同陸辭相識的友人……更是該能避則避了。

陸辭向他歉然小揖一禮：“謝先生體諒?！?/br>
李夫子爽快地擺了擺手，略作思忖后，看向陸辭，口吻溫和道：“‘?dāng)d羽翮兮超俗，游陶遨兮養(yǎng)神?！抑銘寻潦乐?，亦盼你有守志之心，現(xiàn)贈你‘?dāng)d羽’為字，愿你從此‘乘六蛟兮蜿蟬，遂馳騁兮升云。’”

陸辭莞爾一笑，再無推辭之理，而是不假思索地長揖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