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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官村住過一段時間,那里家家以喪葬事為生,是最不忌諱死人的地方。靈官村座落在山腳下,青山蔥蘢,綠水環(huán)繞,是處絕佳的風(fēng)水地,這里出的木材也正合適做棺材。車開了一天,開不進去的地方就由兩個紙仆抬著他們進去,到達村外時天都快黑了。霍震燁推著白準(zhǔn)進村,隨手?jǐn)r下個牽著?;卮宓哪贻p人:“請問譚三姑住在哪里?”“譚三姑?”那個年輕人看了他們兩眼,目光在霍震燁的西裝和白準(zhǔn)坐的竹輪椅上停留,“三姑已經(jīng)走了半年多了?你們找她有什么事嗎?”半年?但這信是半個月前才寄出來的。111三姑霍震燁拿信件臉上變色,白準(zhǔn)問道:“村里可有識字代寫書信的?”“有啊,村里有個教書的徐先生,除了教小孩子們讀書,也替人寫書信寫挽聯(lián),要不然你們?nèi)枂査??!蹦莻€年輕人老實回答。霍震燁把信封拿給他看:“你看,這封信是他寫的嗎?”“我又不認(rèn)識字,這我哪兒知道,但他就住在前面,你們?nèi)枂柌痪托辛恕!彼€急著牽?;丶页允衬?。霍震燁推白準(zhǔn)到那人指的這一家,霍震燁敲了幾下木門,屋中有人問:“誰啊?”趿著鞋子過來開門。徐先生穿著長衫,鄉(xiāng)間地方,都民國許多年了,他還剃著半月腦袋,拖一條長辮子,開門看見霍震燁,見他完全西式打扮,奇裝異服,臉掛了下來:“找誰?”“我們找寫信的人?!被粽馃畎研欧膺f過去,“這是先生你寫的信嗎?”徐先生方才還看霍白兩個外來戶一百個不順眼,眼睛一掃信封就臉色青白,幾乎就快喘不過氣來。他扶著門框,看樣子想拔腳逃跑,可他又不敢,喃喃說道:“子不語怪力亂神,子不語……”霍震燁一下把門撐開:“這信是誰托你寫的?!?/br>徐先生耷拉著腦袋,苦著臉說:“譚三姑?!?/br>“她不是已經(jīng)死了半年了嗎?”徐先生整個人一抖,他連嘴唇都嚇白了:“是,是死了?!弊T三姑是村里看婦人病的土郎中,跟著她爹學(xué)了一手醫(yī)術(shù),但她是個女人家,除了婦人找她看病,村里的男人可瞧不上她。譚三姑性格又古怪,常年不愛跟人打交道,自己一個人住在遠(yuǎn)離村子的小竹屋里,人走了三四天,才被上門求她瞧病的婦人發(fā)現(xiàn)。她沒子女,也沒親人,是村里人給她一具薄棺,扎了幾個紙馬,辦完葬事的。這對靈官村這些造棺材為業(yè)的人來說,根本不是什么難事,大家當(dāng)天就把事給辦完了,還燒了紙。這里家家都是吃死人飯的,喪葬事個個精通,譚三姑的事辦得很圓滿,除了從此村里再沒人瞧婦人病,什么事也沒發(fā)生。直到一個月前,那到晚上徐先生剛收了學(xué)生們的束脩,打了二兩酒回來,一邊數(shù)著花生米一邊喝溫黃酒。喝得迷迷糊糊,就見眼前一道藍影子,是本村婦人打扮,他咂吧著嘴問:“有什么事?”“想請你寫封信。”那婦人低聲說道。徐先生喝得眼前發(fā)花,拿不了紙筆,何況夜也深了,雖是個老婦人,到底名聲不好聽,他揮揮手:“你明天白天再來?!?/br>“請先生寫封信,不費多少功夫?!眿D人說,“白天我來不了?!?/br>徐先生一輩子要清名,他聽見婦人白天來不了,拍桌子怒起來:“要是不正經(jīng)的信,我可絕不寫!”一陣?yán)滹L(fēng)吹開木窗,山風(fēng)雜著碎雪吹得他酒醒了大半。婦人還站在他面前:“煩你寫信,寄去上海?!?/br>徐先生不耐煩了,他抬頭想看看到底是哪家的女人,大半夜竟敢這么放肆,抬頭一看,嚇得整個人一仰,腦袋差點兒磕在床板上。“三……三姑?!弊T三姑喪事上用的挽聯(lián)還是他寫的呢!譚三姑陰著臉看他,徐先生這樣想起來,譚三姑那可是出了名的脾氣差,對男人女人小孩子,全都一個樣。活著的時候這樣,死了只怕更兇了。徐先生在給譚三姑寫挽聯(lián)的時候,留了一筆,村中女人夸她的話,他都沒寫,一個女人就算會瞧些婦人病,那也不能吹得跟神醫(yī)一樣,至多就是醫(yī)婆。他跪在地上給譚三姑磕頭:“我枉讀了圣賢書,我明日便給您寫一塊牌匾,再世華佗。”譚三姑一鼓冷風(fēng)吹醒了他,她這下不再客氣了:“起來,誰要你的匾,我要你寫信!”“寫……寫什么信?”“我說一個字,你就寫一個字,按地址替我寄出去?!弊T三姑說完,桌上已經(jīng)鋪好了紙筆,墨條憑空在硯臺上轉(zhuǎn)動,磨起墨來。徐先生怕得四肢僵硬,他年輕時候也不是沒做過紅袖添香夜讀書的美夢,漂亮的妖精就算了,死掉的老醫(yī)婆,他可惹不起。按譚三姑說的,寫了一封信,按地址寄給白準(zhǔn)。“你沒說謊?”霍震燁問他。徐先生哆哆嗦嗦走進屋中,拿出一塊藍布帕子,交到白準(zhǔn)面前:“這是,這是三姑給的?!?/br>帕子里包著一塊銀扁方。這是譚三姑頭上的,他哪敢用啊,他又沒老婆,這扁方一看就是婦人頭飾,真要用了,滿身是嘴也說不清了。怪不得那紙上有恐懼的味道。白準(zhǔn)只看一眼,就認(rèn)出是譚三姑的東西,他接過扁方,掏出兩個銀洋給徐先生:“三姑葬在哪里?”徐先生又想收又不敢,但這活人東西,總比死人東西要安全,他指指山腰:“全都在那兒呢?!?/br>“全都?”“差不多一個月前,接連下了幾場大雨,山塌了一塊,泥水沖到墳場,撈出來的棺木全都停在靈官廟里。”大家又是作法事安靈,又是燒紙祭祀,整個村子燒紙馬紙扎,獻給山神亡靈。譚三姑沒有子女,她鬼魂找來,沒要供奉,只要寫信。“多謝你?!卑诇?zhǔn)難得對人如此耐心,說完轉(zhuǎn)身就走,霍震燁緊跟在后。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山中古木森森,夜間寒風(fēng)一吹,零星下起細(xì)沫似的雪來,徐先生望著漆黑山道,看在那兩塊銀洋的份上,將門開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