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尚未有公論，自然就沒有連坐的說法了，那她究竟因何會出現(xiàn)在此地？

    沈西泠那時思緒雜亂，整個人都有些恍惚，眼前千頭萬緒讓她一時理不清楚，便怔愣在了原地。

    而天子話音一落，便有一位其貌不揚、身材佝僂的大人跨出了一步，向天子拜曰：“回稟陛下，正是此女?！?/br>
    新帝聞言挑了挑眉，似乎覺得十分有趣似的，以手支額、神態(tài)慵懶地坐在朝堂之上，俯視著沈西泠道：“朕對此女也有些印象，當(dāng)年依稀還在樞相的別第見過幾面，據(jù)說是……”

    他語氣頓了頓，以手指輕輕點了點自己的額頭，似乎想不起來了似的，隨后才作恍然之狀，接道：“……據(jù)說是方毓凱方大人的遺孤，樞相念原先方大人救命的恩情這才將她收養(yǎng)了下來——陸愛卿今日將她提上堂來，又是為了哪般緣故??？”

    天子口中的這位陸愛卿不是別人，正是廷尉的陸征陸大人，與齊家也算頗有淵源，當(dāng)初楊東的案子也是過了他的手的。當(dāng)時他對小齊大人何等俯首帖耳、何等惟命是從，不料如今風(fēng)向一變，他也立刻跟著倒戈相向，當(dāng)著朝堂百官的面與陛下唱起了雙簧，此刻神情十分謹(jǐn)篤，躬身答道：“此前臣受命徹查右仆射與齊三公子放債斂田之案，為不負(fù)陛下天恩，臣便徹查了齊氏宗族中人背后的各樁淵源，不料竟另查出了些彎繞，臣念案情重大，不敢私自定奪，遂欲今日于朝堂之上請陛下圣裁?！?/br>
    天子挑了挑眉，似乎頗為疑惑，問：“究竟是何案情，竟讓陸愛卿如此為難？”

    陸征一拜到底，眼中厲光一閃，劈手指向沈西泠，大聲道：“回陛下！此女并非方毓凱方大人遺孤！”

    這話一出滿堂嘩然，沈西泠也倏然瞪大了眼睛！

    這……

    她根本沒想到會是因為這樁事！

    方筠……她假借這個身份在世上躲躲閃閃地過活多年，從不曾出過什么岔子，為何這事卻會在眼下這個當(dāng)口如此突然地被人牽扯出來！

    她手足無措起來，下意識便抬頭向齊嬰看去，那個一直妥善地保護(hù)她照顧她的人，她想知道他的意思，她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

    可他仍然沒有回頭。

    他的背影蒼然而疏遠(yuǎn)，隱沒在眾多官員的身影之后，仿佛對方才陸征的指控?zé)o知無覺。

    天子聞言卻有反應(yīng)，先是露出了驚訝的神情，繼而又眉頭緊鎖，對陸征道：“陸愛卿查案盡心原是好事，但樞相乃國之肱骨，名聲臉面關(guān)乎國體，你若以無稽之談壞他聲譽，可莫怪朕反治你之罪！”

    天子神情肅穆十分認(rèn)真，一副當(dāng)真不信陸征所言的模樣，圍觀的百官卻見一向望風(fēng)而動、謹(jǐn)小慎微的陸征陸大人一改往日怯懦，竟是一副據(jù)理力爭寸步不讓的架勢，朗聲道：“陛下，臣有證人，可否命其上殿？”

    天子皺眉，沉吟片刻，言：“準(zhǔn)?！?/br>
    陸征似早有準(zhǔn)備，陛下剛一點頭，他便立刻折身朝候在大殿門口的宮人招了招手，那宮人會意匆匆而去，不消片刻便帶了一個人上殿。

    朝堂之上所有人都回身看去，紛紛引頸張望著要看看這所謂證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沈西泠心跳如雷，亦不由自主地隨著回過了頭。

    但見大殿之外行來一個瘦弱的女子，似乎不良于行，步履有些蹣跚，又面生得緊。

    沈西泠根本不認(rèn)識她，卻見她徐徐跪在她身側(cè)敬拜天子，大殿一時之間安靜極了，即便掉一根針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便在這樣的靜默里，百官皆聞那女子說：“民女方筠，叩見陛下?！?/br>
    ……方筠。

    五年前大梁于石城大敗，原樞密院正使被天子斬首，齊嬰繼副使之位。高魏獲悉，當(dāng)年便遣殺手行刺，當(dāng)時剛剛調(diào)任到樞密院不久的方毓凱方大人于那場刺殺中為上官擋劍而亡，一劍穿心，當(dāng)場斃命。

    方大人出身寒門，家中老母及妻女皆遠(yuǎn)在巴郡，老母年事已高不堪舟車，其妻因方毓凱身死之事痛不欲生，在自己與女兒的飯食之中下了□□，其妻當(dāng)場殞命，其女方筠因藥下得不足勉強被救了回來，卻成了活死人。

    方筠……方筠……她明明……怎么會……

    沈西泠看著自己身側(cè)這個瘦削蒼白到明顯病態(tài)的女子，一時之間甚至不僅是震驚，而是……毛骨悚然。

    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人……竟還活著。

    她完全懵了。

    而陸征的聲音則越發(fā)響亮，他從懷中掏出文書若干，將它們交給蘇平轉(zhuǎn)呈陛下，又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地說：“陛下明鑒，此女才是真正的方筠，戶籍文書皆在，臣亦派人遠(yuǎn)赴巴郡細(xì)細(xì)查過出身，確是方毓凱方大人獨女無誤！”

    他又指向沈西泠，道：“而此女則是鳩占鵲巢李代桃僵，多年來皆頂著他人名姓招搖撞騙！”

    沈西泠立刻如墜冰窟！

    她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幾乎耳不能聞口不能言，甚至連思緒都僵住了，可她依然看得到身側(cè)那個真正叫方筠的女子正滿眼怨憎地看著她，她根本不敢與她對視，立刻狼狽不堪地別開了眼去，卻又對上了左相齊璋以及齊大公子、齊三公子三人震驚的目光。

    他們也都在看著她，滿眼被欺騙的難以置信，左相甚至目露慘然之色，又似乎恨不得啖她血rou！

    可很快他們的目光便從她身上移開了，轉(zhuǎn)而全都朝齊嬰看去，眼神中充滿詰問、質(zhì)疑、荒唐、憤怒。

    他們……在怪他。

    他們在因為她而怨怪他。

    悲傷與無力忽然沒頂，她知道此刻的一切都是向他刺去的利箭，他會被傷得千瘡百孔，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全都是因為她！

    為什么！為什么四年前的自己要請求他的垂憐！如果她不去風(fēng)荷苑求他，如果她不恬不知恥地一直留在他身邊，如果她干脆凍死在當(dāng)年的雪地里，那如今他就不會陷入這樣的眾矢之的！

    沈西泠從未如此深刻地痛恨過她自己！

    她恨著，而比恨更強烈的卻是心痛，她想朝他奔過去擋在他身前，擋住所有投向他的、那些冰冷敵意的目光，她要告訴所有人是她自己編造了謊言欺騙了他，他根本不知道她不是方筠，她……

    沈西泠當(dāng)時腦海中只有一個想維護(hù)他的念頭，原本混沌的思緒竟然一下子清明起來，她甚至打算把一切罪責(zé)都攬在自己身上后當(dāng)堂自戕，這樣即便有人懷疑她言語的真?zhèn)我彩撬罒o對證了，或許這樣他便能安全了！至少可以少掉一樁罪責(zé)！

    她的眼睛亮了起來，當(dāng)即便要開口，可是還不等她說話，御階之上的天子便擱下了手中方筠的戶籍文書，沉吟片刻道：“陸愛卿，即便你能證明真正的方筠另有其人，卻也不能斷言此事與樞相有關(guān)，說不準(zhǔn)是此女誆騙了樞相，齊愛卿毫不知情呢？”